第37章 李纲太傅,您该‘荣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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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政殿内的药味似乎又浓重了几分,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金兽香炉里袅袅升起的安神香,在这浓得化不开的药气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殿角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气,却驱不散那份源自病体的沉郁。

  长孙皇后半倚在层层锦被之中,如同一尊易碎的玉像。

  宽大的寝衣愈发衬得她形销骨立,曾经温润的容颜只剩下令人心悸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静温婉,只是深处蕴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李世民坐在榻边,紧握着妻子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

  他连日来的焦虑和暴戾,在妻子面前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疼惜和一种近乎无力的焦灼。

  他眉头紧锁,目光片刻不离榻上的人影,仿佛稍一错眼,这微弱的烛火便会熄灭。

  殿内侍立的宫人屏息垂首,如同泥塑木雕,唯恐一丝声响惊扰了皇后那脆弱的安宁。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李承乾的身影悄然出现。

  他换了一身素净的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忧虑与孺慕的沉重,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云端。

  他先是恭敬地对着帝后方向无声行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数步,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一种充满关切和心疼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李世民察觉到他的到来,抬眼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眼神示意他噤声,莫要惊扰了皇后难得的平静。

  李承乾会意,默默垂手侍立一旁,目光落在母亲苍白的面容上,那份沉痛和担忧无比真实。

  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长孙皇后似乎从短暂的昏沉中清醒了些,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迟缓地落在他身上,露出一丝极淡、却足以让李承乾心头一酸的笑意。

  “母后”

  李承乾这才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孺慕和哽咽,

  “儿臣来看您了。”

  他顺势在榻前脚踏上跪坐下来,位置比李世民略后,姿态谦卑而虔诚。

  “乾儿,来了---”

  长孙皇后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病中特有的虚弱气声,她费力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想碰碰儿子。

  李承乾连忙将自己的手覆上母亲冰凉的手指,感受到那微弱的脉搏,心头又是一紧。

  他抬起头,望向李世民,脸上忧色更浓,语气沉重而恳切:

  “父皇,母后这病太医署可有什么新的法子?儿臣看着实在忧心如焚---”

  李世民闻言,眼中痛色一闪,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喑哑:

  “还是老样子,只能慢慢将养,急不得---”

  他握着皇后的手紧了紧,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

  李承乾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思绪。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斟酌词句。

  殿内只有冰鉴融化的水滴声,滴答,滴答,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终于,他重新抬起头,脸上的忧虑之色并未减退,却似乎多了一重心事。

  他看向李世民,目光真诚而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为他人着想的“不忍”,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萦绕心头多日,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李世民目光依旧在皇后身上,并未移开,但语气示意他说下去。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格外恳切和沉重:

  “是关于太傅李纲先生。”

  李世民的目光终于动了动,转向儿子。

  李纲是东宫首席师傅,地位尊崇,学识渊博,更是以耿直敢谏闻名朝野。

  李承乾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深深的敬重和担忧:

  “李太傅年高德劭,学究天人,为教导儿臣,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儿臣铭感五内。只是---”

  他话锋一转,眉头锁得更紧,语气充满了真挚的“不忍”,

  “近来儿臣观太傅,精神似不如前。讲学时,偶有停顿恍惚;批阅儿臣课业,墨迹也偶有凝滞颤抖。前日午后,太傅讲《尚书》至一半,竟伏案小憩了片刻才醒,儿臣看在眼里,实在、实在心中难安!”

  他语气中的担忧和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将一个敬爱师长、体恤长辈的孝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太傅年事已高,本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却还要为儿臣这不成器的学生劳心劳力,耗费精神---”

  李承乾的声音微微发哽,显得情真意切,

  “父皇!儿臣每每思及此,便觉愧疚难当!太傅乃我大唐文华瑰宝,国之柱石,若因教导儿臣而过度操劳,损了根本,儿臣万死难辞其咎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尊师重道、体恤老臣的储君形象塑造得无比丰满。

  核心诉求清晰:李纲老了,太累了,该休息了!为了太傅的身体健康,请让他“荣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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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听完,眉头也锁了起来。

  他深知李纲的脾气,那是个倔老头,让他放下教导太子的重任去“荣养”,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但儿子所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李纲确实年过古稀,精力不济也是常情。

  若太子所言属实,让一位老臣如此操劳,确非明君所为。

  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皇后冰凉的手背,没有立刻表态。

  气氛微妙地凝滞着。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似乎昏沉的长孙皇后,却轻轻动了动被李承乾握着的手指。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

  她看向李世民,声音微弱却清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陛下,乾儿所言甚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

  “李太傅操劳一生,是该好好歇歇了。臣妾亦听闻,国子监孔颖达先生,学识渊博着作等身,尤精经义---”

  她目光转向李承乾,带着母亲特有的温和期许,

  “若得太傅稍加提点,孔师或可为乾儿分忧,亦是朝廷之福---”

  “孔颖达?”

  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

  这个名字的出现,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孔颖达,当世大儒,名满天下,主持编撰《五经正义》,乃是李世民亲自推重、用来统一天下经义、彰显文治的标杆性人物!

  其学问精深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他代表着朝廷正统的学术方向,是李世民“文治”工程的核心支柱!

  其政治立场,天然与皇权紧密捆绑,绝对可靠!

  长孙皇后这看似虚弱无力的几句话,分量却重逾千钧!

  她肯定了李承乾对李纲身体状况的担忧,点出了“荣养”的必要性,更巧妙地将“李纲提点孔颖达”这个提议抛了出来!

  这简直是一石数鸟!

  其一,孔颖达接替李纲教导太子,名正言顺,地位足够,无人能质疑其资格!

  其二,让李纲“提点”孔颖达,表面上是尊老,给李纲一个崇高的台阶下,保全了老臣颜面,实际上却是为新师傅铺路,暗示李纲只需“顾问”即可,无需再亲力亲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孔颖达是李世民文治工程的象征,让他教导太子,等于将太子未来的学识根基牢牢绑定在皇帝钦定的“正统”之上!这比李纲那种带着前朝印记、有时还喜欢倚老卖老、指摘时政的老派学者,更符合李世民对太子教育方向的深层期望!

  李世民的沉吟瞬间被打破!

  他看向长孙皇后的眼神充满了疼惜和一种“知我者观音婢”的复杂感慨。

  妻子病榻之上,竟还如此敏锐地为国事、为储君教育思虑周全!

  “皇后所言极是。”

  李世民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决断之色。

  他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目光转向李承乾,语气带着赞许和一种“此事可行”的意味:

  “孔颖达先生确是大才,学问精深,堪为帝师。若得李太傅稍加提点引荐,由孔卿接掌东宫教席,既能让太傅安心荣养,又能使太子学业不辍,更得名师指点,确是三全其美之策。乾儿体恤师恩,思虑周全,朕心甚慰。”

  帝王的心思,在这一刻显露无疑。他关心的不仅是李纲的身体,更是太子教育的主导权,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认可的“正统”手中!

  孔颖达,无疑是最完美的人选!

  李纲的“荣养”,顺理成章地被提升到了“三全其美”的高度。

  “父皇圣明!母后明鉴!”

  李承乾立刻躬身,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欣喜和感激,仿佛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儿臣代太傅,谢父皇、母后体恤天恩!”

  他内心的小人儿几乎要蹦起来:

  “搞定!李老师,对不住了,为了我的‘学术自由’,您老先歇歇吧!孔老师,欢迎上岗!”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过高高的宫墙,精准地落入了东宫一隅清幽雅致的书斋。

  书斋内,紫檀书案上摊着未完的《汉书》注疏手稿,墨迹犹新。

  一只枯瘦却稳健的手正执着紫毫笔,悬在纸面。

  窗外竹影婆娑,微风穿堂,带来夏末最后一丝燥热。

  “砰——哗啦!”

  一声刺耳的碎裂脆响,猛地打破了书斋的宁静!

  那只悬笔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滴饱满的墨汁“啪嗒”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书案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李纲太傅,保持着执笔的姿势,整个人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僵立当场!

  他面前的地上,一只上好的越窑青瓷茶盏摔得粉身碎骨,碧绿的茶汤和锋利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如同他此刻骤然被撕碎的心境!

  “荣、荣养?!”

  李纲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被彻底羞辱的狂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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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布满皱纹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雪白的胡须因愤怒而剧烈抖动,那双阅尽沧桑、本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体恤师恩?!三全其美?!哈!哈哈哈!”

  他猛地将手中的紫毫笔狠狠掼在书案上,墨汁四溅,染污了手稿和衣袖也浑然不顾!

  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好一个孝顺太子!好一个圣明陛下!好一个贤德皇后!”

  他怒极反笑,笑声苍凉而悲愤,在寂静的书斋里回荡,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

  “老夫教导他经史子集,传授为君之道!呕心沥血,不敢有丝毫懈怠!换来的、换来的竟是一句‘精神不济’?!一句‘该歇歇了’?!还要老夫去‘提点’孔颖达那个只会埋头注经、不通实务的酸儒?!”

  “孔颖达!”

  李纲几乎是吼出这个名字,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

  “他懂什么帝王心术?懂什么治国安邦?一部《五经正义》便成了圣眷正隆的帝师了?笑话!太子身边,岂能全是这等只会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应声虫?!”

  他猛地推开书案,力气之大,让沉重的紫檀木案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老迈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大步流星地就要往外冲,宽大的儒袍袖带起一阵风:

  “老夫要面圣!现在就去!老夫倒要亲口问问陛下!问问太子殿下!老夫李纲,可是老眼昏花到了不能辨忠奸、不能明事理的地步了?!可是老迈昏聩到了连一篇策论都讲不清、一本奏疏都批不了的地步了?!喜新厌旧!这是过河拆桥!这是要堵住老臣的嘴啊!”

  李纲气得浑身发抖,额角青筋暴跳,他感觉自己的尊严、毕生所学、以及那颗忠直敢谏的心,都被太子这看似“孝顺”的提议狠狠践踏在地!

  他仿佛看到自己耗尽心血雕琢的璞玉,正被引向一条在他看来华而不实的歧路!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近乎悲壮的使命感驱使着他,让他完全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老迈之躯,只想冲到御前,用自己这条老命去争一个明白!

  “太傅!太傅息怒!万万不可啊!”

  侍立在旁的老仆李忠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地上的碎片,扑上来死死抱住李纲的胳膊,老泪纵横地哀求,

  “太傅!您消消气!龙体要紧!陛下、陛下正在为皇后娘娘的凤体忧心,此时去面圣直谏太子,恐、恐适得其反啊太傅!”

  “放开我!”

  李纲用力挣扎,须发戟张,状若疯虎,

  “老夫今日就是撞死在两仪殿的柱子上,也要讨个说法!问个明白!我李纲一生刚直,岂能受此奇耻大辱!岂能眼看着太子被引入歧途而默不作声?!”

  书斋内,老仆的哭求和太傅的怒吼交织在一起,一片狼藉。

  ……

  东宫承恩殿内,李承乾正拿着一份户部关于今岁秋赋的奏疏看着,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小贵子脚步无声地溜进来,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回禀:

  “殿下,那边闹起来了,动静不小。李太傅摔了茶盏,大骂、大骂‘喜新厌旧’、‘过河拆桥’,正闹着要面圣直谏呢。李忠老管家都快拦不住了---”

  李承乾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悬停在奏疏上方。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眼神都还停留在奏疏的文字上,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日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

  过了足足几个呼吸,他才缓缓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端起手边的白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沫,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

  “哦?”

  李承乾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意外,反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然,

  “太傅他老人家性子刚烈,一时激愤也是人之常情。年岁大了,难免气血浮动。”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翠竹,阳光透过竹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小贵子,”

  李承乾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去库里,把父皇前年赐下的那株三百年的辽东老山参取出来。还有,前些日子南边进贡的那盒极品血燕窝,一并备好。”

  小贵子一愣:

  “殿下,这---”

  李承乾转过身,脸上已经挂上了那副无可挑剔的、充满关切与敬重的温润笑容,眼神清澈真挚,仿佛对太傅的暴怒毫不知情,也毫无芥蒂:

  “太傅教导孤多年,劳苦功高,孤感激不尽。如今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偶有不适,气血攻心也是有的。”

  他语气温和,充满了“学生”对“恩师”的体贴,

  “孤身为人子,更是学生,自当亲往探视,侍奉汤药,以全孝道师生之情。太傅身体要紧,气坏了身子,孤心何安?”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愈发诚恳,目光扫过小贵子,声音清晰而沉稳:

  “告诉太傅府上的人,好生伺候着。就说孤稍后便至,请太傅务必安心静养。这教导之恩,孤片刻不敢忘怀。”

  他特意加重了“安心静养”四个字的语气。

  小贵子看着太子脸上那无懈可击的关切神情,听着这滴水不漏的“孝心”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来。

  他连忙躬身:

  “是!奴才这就去办!”

  李承乾看着小贵子快步离去的背影,脸上的温润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重新拿起那份户部奏疏,目光落在那些枯燥的数字上,仿佛刚才的风波从未发生。

  “忠言逆耳利于行?”

  他心中无声冷笑,指尖划过纸页,

  “良弓劲弩还需好弦配,太傅您这根弦,绷得太紧,声音又太利,学生我怕被震聋啊。”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投向宫城深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

  “请太傅去东宫。”

  他对着虚空,无声地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不是询问,不是请求,而是不容置疑的宣告。

  这盘棋上,又一颗碍眼的棋子,将被悄然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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