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百骑司的报告与帝王的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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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太极宫。

  白日里的喧嚣散尽,唯有巡夜金吾卫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墙夹道间回荡,越发衬出这帝国心脏深处的寂静。

  甘露殿内,巨大的烛台燃烧着儿臂粗的黄蜡,光线明亮,却驱不散御书房一角因烛光不及而留下的浓重阴影。

  李世民一身常服,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疏批阅了大半,他闭着眼,拇指缓缓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眉宇间刻着一道深深的倦痕。

  案头那盏温热的参茶,早已没了热气。

  “陛下,百骑司统领李君羡殿外候见。”

  内侍王德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满室的静默,

  “言有要事密奏。”

  李世民的眼倏然睁开,刚才的倦怠瞬间被一种锐利的清醒所取代,如同沉睡的猛虎听到了一丝风吹草动。

  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

  “宣。”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沉重的殿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

  李君羡一身玄色劲装,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快步而入。

  他身形挺拔,步伐沉稳,行走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剽悍与利落。

  他走到御案前约莫七步的距离,单膝触地,动作干净利落:

  “臣,百骑司统领李君羡,叩见陛下。”

  “起来说话。”

  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李君羡身上,沉静而专注,

  “何事需夤夜密奏?”

  李君羡站起身,并未立刻开口,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桑皮纸卷宗,双手呈上。

  常德连忙上前接过,恭敬地放在李世民面前的龙案上。

  李世民没有立刻看那卷宗,指尖随意地搭在上面,目光依旧锁着李君羡:

  “讲。”

  “是。”

  李君羡的声音低沉、清晰,如同铁石相击,每一个字都力求准确无误,

  “臣奉旨,专司监察太子东宫动向。近月以来,察得数事,干系非小,不敢不报。”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组织最精炼的措辞:

  “其一,改良造纸,确有其事,成效斐然。”

  李君羡语速平稳,

  “太子殿下于终南山深处设立秘坊,所用之法迥异常规。据潜入匠人间作口耳目者回报,所出之纸,色白如雪,柔韧远胜市面诸纸。然---”

  他话锋陡然一沉,

  “约半月前,此作坊一处专司秘法试验之偏坊,遭人纵火焚毁!火油助燃,烈焰冲天,守坊两匠人下落不明,现场除焦炭外,余留火油松脂痕迹及混乱足迹,指向山林深处。纵火者行事狠辣,手脚干净,显系老手所为。”

  李世民原本搭在卷宗上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瞬间变得幽深。

  改良造纸,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太子竟要藏在深山?

  还被人毁了?

  谁干的?

  目的何在?

  李君羡继续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其二,练兵之法,奇特非凡,远超常制。太子殿下以‘增强东宫卫戍’为名,得陛下恩准,遣薛仁贵、裴行俭二将,率五十精锐六率卫士,潜赴秦岭深处一隐秘谷地操训。其训练之法,臣闻所未闻!”

  他语速略快,显然对此印象深刻:

  “非校场演武,阵列骑射。乃负重长奔于崎岖山野,动辄数十里,磨砺筋骨意志;分队于密林险地模拟遭遇缠斗,无声近搏,考验应变协同;更有设置种种障碍,攀爬、翻越、涉水、穿洞。”

  “状若儿戏,然臣观其演练片段,士卒虽狼狈不堪,然眼神彪悍,动静之间,隐含杀伐之气!其小队配合之默契,临机应变之速度,远超寻常府兵!”

  李君羡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凝重:

  “尤为奇者,彼等试用之马具!非我大唐军中制式!乃一种前后高耸,凹陷如窝之‘高桥鞍’,辅以双足可踏之‘马镫’!卫士初用,人仰马翻,贻笑大方。”

  “然臣观薛仁贵演示,其人一旦掌握驭使之法,人马合一,操控之稳,腾挪之便,射箭劈刺之准狠,平地陡增数分!若配以精甲利刃,其冲阵破敌之威力---”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已足够震撼。

  一个久历战阵的将军对这种军事变革潜力的敏感度,远非常人可比。

  甘露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烛火噼啪轻响。

  李世民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龙案光滑的紫檀木面。

  练兵,奇特的练兵,超越时代的马具?

  太子想做什么?

  打造一支只忠于他的强兵?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帝王胸中悄然翻涌。

  李君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探询的谨慎:

  “其三,太子殿下与太史令袁天罡,过从甚密。据报,袁天罡曾于深夜密访东宫,屏退左右,二人交谈甚久。袁天罡离宫之时,神色初时忧惧,后转凛然。”

  “具体所议何事,臣下耳目未能近前,无从得知。然结合袁天罡道门领袖身份及此前佛道辩经之议,恐牵涉释道之争根本。”

  道士,释道之争。

  李世民的眼神更深邃了几分。

  承乾一边练兵,一边结交道门领袖?

  他想平衡什么?

  还是想利用什么?

  “其四,”

  李君羡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揭开隐秘的郑重,

  “亦是臣以为最奇诡之事。裴行俭于练兵山谷警戒时,曾持有一物。此物状若短棒,单手握持,置于眼前。”

  “据唯一曾远远窥见其形制的暗桩回报,似以黄铜为筒,两端镶嵌晶莹剔透若水晶之物!”

  “裴行俭持此物了望,目光所及,竟远超常人目力极限!营地周遭数里之外山头密林,细微动静,清晰可辨!彼等私下称之为——‘千里眼’!”

  “千里眼?”

  李世民终于出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目光如电射向李君羡,

  “闻所未闻?可曾探明其究竟?”

  李君羡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愧色与深深的忌惮:

  “臣无能!此物似为太子殿下亲自授意秘造,唯薛、裴二将及极少数心腹亲卫得见,保管极严。”

  “裴行俭使用之时,亦多在僻静高处,四周必有亲卫警戒,百骑司暗桩数次试图接近,皆无功而返,反险些暴露。”

  “仅知其效能非凡,远超军中任何了望斥候之能!至于其如何打造,出自何人之手,原理为何,臣,百无一得。”

  他垂首,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

  “千里眼---”

  李世民缓缓靠回椅背,重复着这个名字,手指敲击龙案的速度陡然加快!

  笃!

  笃!

  笃!

  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大殿内回荡,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上。

  烛光跳动,将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那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滚着惊涛骇浪!

  造纸秘术、奇法练兵、超越时代的马具、与道门领袖密谈、还有这匪夷所思的“千里眼”!

  他这太子,背着他这个父皇,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练兵,练的是何等精兵?

  需要如此超越常制的残酷手段!

  造纸,既是利国,为何秘而不宣?

  一场大火,烧掉的仅仅是作坊,还是太子的某种布局?

  结交袁天罡,是平衡佛道,还是另有所图?

  而那“千里眼”,他想看清什么?

  是长安城里的暗流?

  是朝堂之上的对手?

  还是这太极宫中的九五之位?!

  一股强烈的寒意,混杂着被至亲之人隐瞒甚至可能算计的刺痛感,以及帝王天性中对权力失控的深深忌惮,猛地攫住了李世民的心脏!

  良久。

  那令人窒息的敲击声停了。

  李世民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垂首肃立的李君羡身上。

  那目光,深沉如渊,冰冷如铁,再不复方才倾听时的专注,只剩下一种审视万物的、高高在上的漠然。

  “李卿。”

  “臣在。”

  李君羡心头一凛。

  “你做得很好。”

  李世民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赞赏,

  “这些事,烂在肚子里。若有半点风声走漏---”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无形的压力让李君羡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臣明白!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百骑司上下,再无第三人知晓详情!”

  李君羡斩钉截铁,头颅垂得更低。

  “嗯。”

  李世民鼻腔里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目光转向龙案上那份薄薄的卷宗,仿佛透过纸张,看到了那个让他既骄傲又深感不安的儿子。

  “继续盯着。”

  他的手指,缓缓拂过卷宗上那无形的“千里眼”三字,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力度。

  “朕要知道”

  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寒冰的钢针,一字一句,清晰地钉入李君羡的耳中:

  “他藏着这‘千里眼’,费尽心机打造的这副‘眼睛’,到底,想看清什么?”

  李君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深深躬身:

  “臣,遵旨!必穷尽所能,探明究竟!”

  “去吧。”

  李世民闭上了眼,挥了挥手,仿佛疲惫至极。

  “臣告退。”

  李君羡如蒙大赦,倒退着,悄无声息地迅速消失在殿门外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

  甘露殿内,只剩下李世民一人。

  烛火依旧明亮,却怎么也照不亮帝王心头骤然聚拢的阴云与冰冷。

  他独自坐在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身影被烛光拉得长长的,投在金砖地面,显得有些孤寂,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沉重。

  案头那份来自百骑司的密报,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心神。

  改良造纸,利国利民,却要深藏山中,惹来焚毁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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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练兵之法,奇特高效,远超常制,意欲何为?

  结交道门领袖,密议何事?

  还有那闻所未闻、能窥千里的“神器”。

  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指向他那个越来越让他看不透的长子——李承乾。

  这孩子,变了。

  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庇护、偶尔任性但心思透亮的承乾。

  他的心思变得深沉,他的手段变得隐秘,他的志向?

  变得模糊不清,却又隐约透出令人心惊的轮廓。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那橘黄色的火焰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扭曲、变幻。

  他想起了承乾监国时展现出的沉稳与手腕,想起了他提出佛道辩经彰显国威时的宏图气魄,想起了他想改良农具、赈济灾民时流露的仁心?

  这些,都曾让他无比欣慰,认定大唐后继有人。

  可如今,这些隐秘的动作,这些超越常理的工具,这些聚集的力量如同一根根冰冷的芒刺,扎进他作为帝王同时也是父亲的心里。

  “心思不小啊!”

  李世民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幽幽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深深的猜疑。

  究竟是儿子翅膀硬了,迫不及待地想伸展羽翼,甚至觊觎更高的天空?

  还是如他所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辅佐君父,稳固这大唐江山?

  是忍辱负重,甘为周公?

  还是韬光养晦,意在王莽?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灯花,骤然一闪,将李世民脸上那复杂难明的表情映照得更加深邃莫测。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要从中看穿迷雾重重的未来。

  最终,一句混合着期许、疑虑、警告与帝王心术的喃喃自语,如同叹息般,缓缓吐出,消散在寂静而压抑的空气里:

  “承乾啊承乾,你究竟是欲做那鞠躬尽瘁的周公”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再次重重敲了一下龙案,发出沉闷的一声:

  “还是,想做那欺世盗名的王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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