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雅室品茶

　　即便明知对方别有用心，但这份细腻温雅的“关怀”，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冰冷刺骨与血腥威慑后，在人潮汹涌、内心孤寒的街头，于一个病弱女子而言，无疑具备极强的迷惑性与诱惑力。

　　尤其是在对方并未直接点破她此行最隐秘的目的后，这份警惕的堤坝，悄然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杨雪霁眼中的防备稍稍软化了一丝，借机咳得更大声了些，借着咳嗽的掩饰，袖中握紧的短匕悄无声息地滑回更深的暗袋。

　　“咳咳……劳谢侍读挂心了。”她喘息稍平，声音虚弱。

　　“府中事务繁多，是有些身体不适。今日，确是想买些寻常滋补之物，西市品类繁些……”

　　她避开了“寒玉轩”的暗示，只含糊说买滋补品，将行踪的支离重新模糊化。

　　谢怀瑾眼底笑意微深，仿佛完全未察觉到任何不妥。

　　他目光温和地掠过铁匠铺那粗犷黝黑的招牌和周围杂乱的铁器废料，眉头微蹙，带着一种世家公子对杂乱环境的天然排斥与对弱质女子的体恤。

　　“市集芜杂，气息污浊。夫人所需之物，何须亲履此地？只需吩咐下人一声，自会有人送到府上。”

　　“或是寻些清静有品质的药铺……若信得过谢某，前街便有谢家熟识的药行百年老号，可需带夫人过去？”

　　他言语之中，已不动声色地将“宇文夫人亲至铁匠铺区”这个略显异常的事实，归因于她不通世务的“意外误入”和病中精力不济的下人之失。

　　杨雪霁闻言，似乎被点醒，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和些许的窘迫。

　　“倒是雪霁疏忽了……只是今日出门仓促，府中熟手婢女今日告假，带路的下人竟稀里糊涂引我穿行至此……”

　　她顺着谢怀瑾递来的梯子往下走，将行踪归咎于不熟路的仆人，巧妙圆上之前的破绽。

　　同时，那份被点破尴尬处境的微妙羞窘和被风尘所扰的弱态，扮演得恰到好处。

　　“原来如此，”谢怀瑾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雅如玉、体贴入微的神情，甚至带上了几分了然和安抚的浅笑。

　　“夫人病中精力不济，下人多有疏漏，也是难免。”

　　他目光扫过那污浊地面积水和散落铁屑，以及从铁匠铺飘散出的浓重煤油腥气，眉宇间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轻蔑，仿佛看到名贵的兰花落在了泥淖里，语气愈发柔和起来。

　　“此地不宜久留。前面青石街有处名为‘静尘轩’的茶寮，闹中取静，烹得一手极好的江南明前龙井，亦有专替贵人准备的雅室熏香。

　　“夫人若不嫌简陋，不如去稍坐片刻，避一避这市井浊风？”

　　他没有直接强硬提议，而是给出了一个“稍坐片刻”的缓冲选项。

　　茶寮雅室，安全，清静，且符合风雅之道，对于一个被风尘所扰、急需歇息的病弱贵妇而言，几乎无法拒绝。

　　杨雪霁心中念头飞转——

　　谢怀瑾的出现和邀请绝非巧合，但她也不能断然拒绝。

　　茶寮是安全的公开场合，比独自行走在这鱼龙混杂之地更有保障。

　　再者，谢怀瑾的接近必然带着探查宇文成都讯息的目的，她或许也可借机反探。

　　反正谢怀瑾想从他这里探寻出什么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也不知道。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虚与委蛇一番。

　　念及此，她脸上露出一个感激而略带虚弱的笑容：“谢学士美意，雪霁……求之不得。”

　　“夫人请随我来。”

　　谢怀瑾侧身引路，姿态从容，步履不疾不徐，始终保持在杨雪霁身侧前半步的距离，恰如其分地替她隔开前方纷扰的人群与推搡的车马，如同一位忠实的守护者。

　　行不过百步，拐入青石铺就的街道，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纱幕隔绝在外。

　　名为“静尘轩”的茶寮果真雅致清幽，临街却无车马喧嚣，几丛修竹倚墙而生。

　　迎客的茶博士一见谢怀瑾，脸上立刻堆满了熟稔的恭敬笑容：“谢公子安好！快请雅室‘听松阁’！”

　　他目光掠过杨雪霁时，虽有惊艳与好奇，却也识趣地低头引路。

　　所谓的雅室，不过一间用上好沉香木精心镂刻隔出的小小静室，但布置极为清雅：一张小巧的花梨木嵌云纹石桌，两把藤编圈椅铺着杏黄软垫。

　　壁上悬一幅水墨山水，角落里一只青瓷香炉正袅袅飘出极淡的沉水清烟，带着一丝微甜的木香。

　　窗棂半开，可见窗外一株虬枝舒展的罗汉松。

　　与铁匠铺后院的森冷腥秽相比，此处就像天上人间。

　　杨雪霁脱下那身遮掩的灰布斗篷交给一旁侍立的静默小婢女，露出里面颜色稍显朴素却料子极好的豆青色对襟窄袄襦裙，乌发仅用一枚简单的白玉扁方挽住，越发显得人清瘦单薄。

　　她在谢怀瑾推过的圈椅上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室内唯一的出口和那扇半开的窗户。

　　侍女轻手轻脚地奉上温热的湿帕和两杯香气清冽、嫩绿清澈的明前龙井。

　　绿汪汪的茶水，在莹润的白瓷杯中氤氲着热气，更衬得她脸颊苍白得惊人。

　　“此茶性味甘平，略有温性，能清肺润燥，生津益气，于夫人此刻虚火上浮、畏寒却又燥咳之症，最是相宜。”

　　谢怀瑾并未立即饮茶，修长的手指握着洁白的杯托，温声解释着茶性，仿佛一个极懂得养生的良医。

　　这番话精准地切中了杨雪霁目下的感受：身体深处怕冷，喉肺间却又因干咳而灼痛。

　　如此细致入微的体察，若非长期留心关切，断难在仓促见面中把握得如此准。

　　这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具冲击力。

　　杨雪霁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细腻瓷器的暖意，茶水清甜的香气萦绕鼻端。

　　连日来积压的惊悸、寒冷、算计与病痛带来的虚弱感，似乎在这片刻的宁静茶香里，得到了些许的抚慰。

　　她垂眸看着淡绿的茶汤，睫毛掩去了眼底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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