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众目搀扶

　　马车在震耳欲聋的暴雨鞭笞下，终于冲破雨幕，带着一身水汽与冰冷，重重停在了丞相府邸那对狰狞青铜狴犴守护的巍峨大门前。

　　车轮撞击青石板的声音，如同沉闷的鼓点，瞬间撕碎了车内那被一句“怕你不适”轰开的、令人心悸的寂静与滔天巨浪般的眼神交锋。

　　“将军，夫人，到府了！”

　　亲卫军官允执的声音隔着厚重被雨水浇透的玄铁车壁传来，带着恭敬，也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几乎是声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如泥塑般僵在车壁角落的杨雪霁，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宇文成都那双依旧凝固在她脸上、充满了剧烈震荡、震惊、混乱以及某种更深沉难辨情绪的可怕目光。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泪痕未干，此刻又迅速飞上两抹狼狈而惊惶的红晕，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残梅。

　　而主座阴影中——

　　宇文成都在那声禀报传入耳膜的刹那，密布血丝的瞳孔狠狠一缩！

　　方才被那几个字瞬间点燃又强行凝固的混乱风暴，在现实冰水的浇灌下猛然清醒——不，是强行被拉回。

　　他几乎是在本能驱使下，猛地闭上那双几乎泄露了太多情绪的眼睛。

　　他下颌线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弦，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将所有翻涌的东西狠狠压回冰层之下。

　　车门“哗啦”一声被允执从外面拉开。

　　瞬间，府门前因暴雨而显得压抑的空气混合着雨水的腥气、泥土的湿冷、以及府邸本身肃穆威严的气息，猛地灌入车厢。

　　将里面浓厚到几乎凝结的酒气、沉水香、汗水与刚才那场心灵风暴残留的气息稍稍冲淡。

　　允执和允诺身披油亮的蓑衣，斗笠下的脸神色凝重地站在车门外两侧。

　　两人一眼便看见车厢深处主位上将军那苍白灰败的脸色和布满额头的细汗，心头俱是一沉。

　　更看见蜷缩在对角的侧夫人杨雪霁那满脸泪痕、惊魂未定的狼狈模样。

　　“将军！”允执担忧地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属下扶您……”

　　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深陷在主座阴影里的宇文成都，那只紧握着身侧金属扶手的、骨节凸起泛白的手掌，猛地抬起。

　　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极其疲惫却又霸道的威势。

　　宽厚的手掌并不看允执，目标无比明确——直直指向对面角落里，依旧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杨雪霁。

　　随即，一个低沉嘶哑、因强压痛苦而字字仿佛从胸膛深处磨砺出的声音响起，清晰无比地穿透雨幕，不容任何人拒绝——

　　“她扶。”

　　两个字，简洁，冰冷！

　　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更是将她推向了门庭聚光灯下的最前沿。

　　杨雪霁心脏猛地一抽，豁然抬头。

　　对上的是那双重新睁开、却已敛去了所有震动、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片绝对冰冷、下达指令般的漠然的黑眸。

　　瞬间，她明白了——

　　这是前庭！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是那个“侧夫人”的角色！

　　这是一场必须完成、且需完美完成的演出，为了丞相府的脸面，更是为了他此刻极度虚弱却绝不容人窥探的绝对权威。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混合着屈辱，如同冰针狠狠刺入心脏。

　　那短暂的“怕你不适”带来的所有悸动，瞬间被这现实的冰冷命令冻结成渣。

　　但在那双冰冷如同黑曜石般的目光注视下，在那不容抗拒的命令面前，在允执和允诺以及门外守卫们若有若无的注视下——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所有的恐惧、委屈、茫然仿佛被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杨雪霁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和决绝，咬着下唇，双手撑着冰冷的地毯，踉跄着站起身。

　　灰扑扑的斗篷褶皱如同她此刻皱巴巴的心，她一步步挪向他，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浓烈的男性气息夹杂着汗水的微咸、沉水香厚重的木质尾调、还有那最强烈的、尚未完全散尽的、如同烈火焚烧后余烬般的浓烈酒气，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她裹紧。

　　一只带着薄茧、冰凉却蕴含着沉重力量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伸出的、同样冰凉的小臂。

　　那掌心滚烫！

　　是酒后翻涌的内热？还是压抑情绪的真实流露？

　　杨雪霁浑身猛地一颤，一股电流般的感觉顺着他滚烫的掌心直窜全身！

　　她想挣脱，却被他那手看似虚握、实则如铁钳般的力量牢牢锁住。

　　宇文成都借着她的力，高大沉重的身躯以一种强弩之末般的姿态猛地站起。

　　他刻意压制着的紊乱气息喷在她的额发鬓边，带着炽热的酒气和他身上那独有的、如同雪松与冷铁混合的气息。

　　好热！好……迫人！

　　属于他身上强烈的、混合了烈酒、痛苦汗水、以及强大气场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淹没她。

　　属于她身上那微微湿冷的、灰布斗篷的粗粝感、以及风雨带来的湿气，也丝丝缕缕地缠绕上他。

　　两人截然不同、却又在此刻诡异交融的气息，在这不足咫尺的距离间疯狂纠缠、碰撞！

　　如同一场无声的战争！

　　他的体温隔着衣物灼烫着她紧贴在他身侧的小臂和肩头。

　　她的冰冷似乎也透过接触点传递给他一丝微弱的慰藉？

　　他强撑着挺拔的姿态，却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难以察觉地、却又极其真实地依靠在她那过于单薄羸弱的肩膀上。

　　如同依靠着一根在暴风雨中摇曳的芦苇。

　　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感和其中潜藏的虚弱依赖感，让杨雪霁的心如同被巨石反复碾压。

　　雨滴敲打在伞面，允诺已经撑起巨大的油纸伞罩在两人头顶，那密集声响如同此刻她紊乱疯狂的心跳。

　　允执和允诺以及大门两旁的护卫们，齐刷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恭迎大将军、夫人回府！”

　　声音整齐划一，穿透雨幕。

　　宇文成都抓着杨雪霁的手臂，强撑着那帝王般的威仪，面无表情，或者说所有的情绪都已被极度的疲惫和冰封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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