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鸠山的“关怀”

　　杉野准尉的突然到访，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宋梅生刚刚因为药品初步得手而稍显松弛的神经。这个年轻的日本顾问，以其刻板严谨和近乎偏执的责任心在警察局内小有名气，是那种最不好糊弄的类型。

　　“宋副局长，打扰了。”杉野准尉一丝不苟地敬了个礼，然后将手中的文件双手递上，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他身材不高，戴着圆框眼镜，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紧紧盯着宋梅生的脸，仿佛要从中读出任何一丝不自然。“这是本次夏季药品采购的最终入库清单，以及与我方初步统计的差异对比表。有几个数据，差异超出了正常损耗范围，按照条例，需要向您当面核实并记录说明。”

　　宋梅生心头一紧，但脸上却绽放出更加热情甚至带着几分亲昵的笑容，仿佛看到了老朋友一般。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没有先接文件，而是亲切地拍了拍杉野的肩膀——这个略显逾越的举动让杉野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拉着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哎呀，杉野君，你太认真了！快坐，快坐！”宋梅生语气轻松，亲自给杉野倒了一杯刚沏好的龙井茶，“这点小事，还劳你亲自跑一趟。下面的人做事毛手毛脚，统计出点差错很正常嘛。先喝口茶，这是地道的西湖龙井，朋友特意从南边带来的，尝尝。”

　　杉野显然不适应这种过于“亲密”的华式社交，他身体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对那杯香气氤氲的茶看都没看，坚持将文件放在茶几上，推近宋梅生：“副局长，职责所在，请您先过目。特别是奎宁注射液和磺胺粉这两项，账面入库量与采购量相差百分之十五，这个损耗率，不符合规定。”

　　宋梅生心里骂了一句“死脑筋”，脸上笑容不变，拿起文件，装模作样地翻看着，大脑飞速运转。他早就料到会有人查账，也准备了说辞，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而且是这个最难缠的杉野。

　　“哦，你说这个啊，”宋梅生用手指点了点那两项，露出一个“你有所不知”的表情，“情况特殊。这次采购，有一部分是作为‘样本’，直接送到新京（长春）的卫生技术院去做质检了。你也知道，现在市面上假药不少，特别是这些紧俏药，咱们警察局用的，必须保证万无一失。这是高桥局长特意叮嘱的，走的特殊流程，暂时没走正式入库手续。”

　　这个理由是他早就想好的，真假掺半，把高桥局长抬出来，增加可信度。送往上级单位检验，拖延入账时间，是常见的操作手段。

　　杉野推了推眼镜，眼神里的怀疑并未消除：“质检样本需要这么大的量吗？而且，为什么只有这两项紧俏药品需要送检？常规药品却不需要？”

　　宋梅生心中暗凛，这家伙果然不好对付，抓细节抓得很准。他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了靠，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杉野君，你刚来不久，有些情况可能不了解。正因为是紧俏药品，利润高，造假才更猖獗。我们警察系统，尤其是基层分局和看守所，环境复杂，万一用了假药，闹出人命，或者导致疫情控制不力，这个责任，你我都担待不起啊。所以宁可谨慎一点。至于量嘛，除了质检，也是考虑到各分局分散，一次性送检，省得来回折腾，提高效率嘛，这也是高桥局长强调的‘科学管理’的一部分。”他又把高桥局长拉出来当了一次挡箭牌。

　　杉野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宋梅生的话，但显然并未完全信服。他拿起笔，在本子上记录着：“那么，请问送检的具体批文号是多少？预计何时能够完成检验并正式入库？我需要记录在案。”

　　宋梅生心里骂娘，脸上却笑得更加和煦：“批文号啊，我让秘书去查一下，应该就在档案室。至于时间嘛，新京那边办事，你也知道，流程比较复杂，快则十天半个月，慢则个把月也是有的。怎么，杉野君这边很急吗？是不是特务机关或者宪兵队那边有什么特殊要求？”他巧妙地把问题抛了回去，试探杉野审查的背景。

　　杉野记录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认真地说：“没有特殊要求。只是按照条例，任何超出正常范围的账物差异，都必须有明确、合规的解释并记录在案。这是我的职责。”

　　就在宋梅生想着该如何把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糊弄过去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宋梅生如蒙大赦，对杉野抱歉地笑了笑，起身走过去接电话。

　　“莫西莫西？”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是宋副局长吗？我是鸠山彦。”

　　宋梅生的心猛地一跳，但声音依旧保持平稳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鸠山机关长！您好！我是宋梅生。您有什么指示？”

　　鸠山彦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更添几分莫测：“指示谈不上。听说宋副局长最近为了警察局的防疫工作，很是辛苦，采购了一批药品？”

　　宋梅生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鸠山彦！他怎么会关心这种具体的后勤事务？是随口一问，还是意有所指？杉野的审查，难道背后是鸠山在推动？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汇报工作的语气恭敬地回答：“是的，机关长。眼下即将入夏，蚊虫滋生，是传染病高发期。属下考虑到维护治安队伍战斗力的重要性，所以请示高桥局长后，提前储备了一批防疫药品，特别是针对疟疾的奎宁和防止感染的磺胺，量比往年稍大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哦？宋副局长很有远见嘛。”鸠山彦的语气听不出褒贬，“不过，我刚刚好像听到，杉野准尉正在你办公室核对药品的账目？是出了什么纰漏吗？”

　　宋梅生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目光扫过沙发上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听的杉野，心念电转。鸠山的消息太灵通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杉野的行动，很可能就在他的注视之下！甚至可能就是他的意思！

　　“一点小误会，机关长。”宋梅生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部分药品送去新京质检了，手续上有点时间差，杉野准尉做事认真，正在按程序核实。我已经在向他解释了，很快就能弄清楚。”

　　“原来如此。”鸠山彦的声音依旧平淡，“杉野准尉是帝国优秀的军人，恪尽职守，是值得赞扬的。宋副局长配合他做好核查工作，也是应该的。毕竟，帝国的物资，每一分一厘都要用在刀刃上，容不得半点含糊，你说对吗？”

　　“机关长教训的是！属下明白！”宋梅生感觉鸠山彦的话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在他的脖颈上。

　　“嗯，明白就好。”鸠山彦似乎满意了，话锋却突然一转，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宋副局长，听说你前几天宴请了陆军医院的渡边课长？是为了药品采购的事情？”

　　宋梅生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连这件事鸠山都知道？！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聚光灯下跳舞，每一个动作都被黑暗中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是……是的。”宋梅生稳住心神，解释道，“陆军医院的管理比较规范，药品质量也有保障。属下是想，如果能通过他们的渠道采购部分药品，既能保证质量，或许在价格上也能有些优惠，为局里节省些开支。那天主要是向渡边课长请教一下仓库管理的经验，顺便提了提合作的想法，渡边课长表示可以考虑。”

　　他半真半假地解释，重点强调是为了“公家”省钱和保证质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对宋梅生来说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呵呵，宋副局长果然处处为公家着想，精打细算，难怪高桥局长如此器重你。”鸠山彦终于又笑了起来，但这笑声让宋梅生感到更加寒冷，“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好好配合杉野准尉，把账目弄清楚。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向我汇报。”

　　“哈依！谢谢机关长关心！”宋梅生连忙应道。

　　电话挂断了，听筒里传来忙音。宋梅生缓缓放下话筒，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汗。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对杉野说：“杉野君，你看，鸠山机关长也关心这件事呢。这样吧，送检的批文，我让秘书尽快找出来给你。至于入库时间，我会催问新京那边，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你看如何？”

　　杉野准尉显然也听到了宋梅生和鸠山彦的对话，尤其是鸠山最后那句“好好配合”，让他严肃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些。他站起身，拿起本子和文件，又恢复了一板一眼的姿态：“既然如此，我会将副局长的解释记录在案。批文号请尽快提供。打扰了。”

　　送走杉野，宋梅生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危机暂时过去了，但鸠山彦那看似“关怀”的电话，比杉野直接的查问更让他心惊胆战。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猫捉老鼠般的审视。他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并非天衣无缝，始终有一双甚至几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药品必须尽快运走，多留在手里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杉野准尉挺直背影走出办公楼，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需要立刻和“掌柜”孙永昌见面，敲定最终的运输方案，时间，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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