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她问我——程溪那样的人,凭什么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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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星看着我,笔尖在纸上轻点了一下。“高中那位——你说过,是‘从小被当镇上公主养大的那个女生’。”
她停顿一秒,“后来怎么样了?”
我本能想说“过得挺好”,话到嘴边又觉得这句话太不负责,就咽回去。
“你要听流水账版,还是刀子版?”我问。
“先刀子,再流水。”她很专业地补刀,“从她第一次觉得‘不公平’的那一刻开始讲。”
——
县一中的第一天,分座位。
我坐在窗边,书桌斑驳,窗框刷了新漆,味道辣眼睛。
班主任拿着花名册,按成绩往后排。
“林宴,靠窗。这边光好,你别睡觉。”
我刚坐稳,旁边椅子被一把拉开。
一个女孩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别乱动我东西啊。”
马尾辫,白衬衫,运动鞋。
校服袖子挽到胳膊肘,一看就是体育委员那挂的——
不怕晒,不怕出汗,怕输。
“她叫程溪。”前排有人扭头小声给我八卦,“我们镇上从小学开始就年级前几。”
又有人补充:“还有,她是我们这片小区里小孩王。”
再有人凑热闹:“你就是那个古柳村运气特别好的?”
我那时候还不叫“欧皇”,
我们那代人的说法是——运气“邪乎”。
“我运气一般。”我说,“就是平时不太认真。”
程溪闻言,冷冷看我一眼:“原来如此,是不认真。”
那眼神的意思是:你要敢来抢我的卷子名额,我把你脑袋撬开看看。
——
高一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俩是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
她早自习第一个来,晚自习最后一个走;
我早自习来不来靠缘分,晚自习能不睡就算给老师面子。
真正开始“缠”在一起,是几次考试出了幺蛾子。
第一次月考,她年级第三,我年级第八。
她的卷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思路,我的卷子上多的是“乱写 蒙对”。
老师在办公室翻我的卷子,嘴里念叨:“这一步没写过程,这里公式也错一点,答案居然是对的?”
“林宴,”程溪在一旁整理试卷,冷不丁插一句,“你是不是有一条我们看不见的路子?”
“哪条?”我装傻,“跟卷子有地下通道?”
“我看你就是脑子里有自动纠错。”她抿嘴,“别人一步错到底,你错一步还能绕回来。”
这种话要是别的同学说,多少带点恭维味。
她说出来,只有气味。
第二次月考,她年级第四,我年级第五。
她开始皱眉,明显不满意。
到了那次期中大考,出事了。
——
那次出事,你之前在村里访谈时,有人提过。
运动会那天 广播站抽“精神文明奖”。
秋季运动会前,程溪在操场上绕圈,腿上绑着沙袋,像要跑出自己的人生。
她报了 800 米和 4×400 接力。
她说:“至少拿个年级前几,不然对不住我这么多年的早自习。”
我那时候已经被老师抓去广播站读稿——
理由是我普通话勉强能听,字写得顺,嗓子够大。
“你就负责念稿,不会出错的。”老师拍了拍我的肩,“念错了也没人怪你。”
广播站在看台上,位置好、阴凉还有风。
操场上的太阳晒得人恨不得扒了皮,我那儿像开了空调。
800 米枪响,程溪从第二圈开始往前冲。
她前半程跑得很稳,看起来这次真的准备足。
结果天开始抽风——
风一吹,天阴了,下起小雨。
跑道是那种老旧的红砖 煤渣混合,雨一洒,表面滑得跟抹了油一样。
往最后一圈冲刺的时候,前面有个女生脚下一滑,连带着后面一串人都乱了。
程溪躲了一下,脚踝崴到侧面整个人倒地,擦出一大块皮。
我在广播站看得清清楚楚。
从她膝盖上磨出来那一片血,到她爬起来再跑的那几步,都看在眼里。
她最后还是咬牙跑完了,只是从原本稳稳的前三,变成了第七。
接力赛更离谱。
我们班前两棒都跑得很好,第三棒交接时,棒子啪一下掉地上。
接力棒滚了一圈,几秒钟的停顿,直接把第一名掉成第二。
广播站那边,老师临时加了一个环节:
“下面,我们要抽取本届运动会的‘精神文明奖班级’——”
“来,林宴,你来抽。”
我伸手进盒子里,随便抓了一个出来,念:“高一三班。”
刚好是我们班。
一瞬间,看台底下的人都在叫喊,体育老师笑得牙都看见了。
广播站里有人拍我后背:“你是真福星啊。”
隔着雨帘,我看见操场边上,程溪坐在医务室门口,腿上包着纱布,手里拽着那块冰袋。
她抬头看向看台。
我不知道她当时能不能看见广播站里的我,只知道——
那一刻,我特别想把麦克风扔出去。
晚上班里开总结会,班主任在黑板上写:“团结拼搏,荣获精神文明奖。”
大家拍手,我坐在最后一排,心里一句话盘旋:
“你站在哪哪儿就占便宜。”
后来,程溪真这么说了。
是那天下午雨还没停,她在走廊上拄着伞,当着一堆人的面,对我说的。
“你站在哪哪儿就占便宜。”
“我不服。”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红血丝。
我当时就回了一句:“你也可以来广播站坐着啊。”
现在回头看,那句回嘴是真的欠抽。
——
时间往后跳,很快就到了高二那次操场夜谈。
那天模拟考出了结果,我又压线进了年级前十。
她中途被一道压分题拉下来,从一贯的前十掉到二十多名。
那天晚上,操场上灯光昏黄,她一个人在操场跑道边上坐着。
我绕了好大一圈才过去,蹲在她旁边。
“你别搭理我。”她头也不抬,“我现在很想打人。”
“那你打我嘛。”我说,“我皮厚。”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有没有觉得,你这命不太正常?”
我愣了一下:“怎么说?”
“我从小被说有希望,”她抬眼,“你从小被说晦气。”
“现在你比我顺,我凭什么服气?”
那天她说了那句后来反复在我耳边回响的话:
“我不是不祝福你,我是觉得不公平。”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句鬼话:“要是能把运气分你一半就好了。”
她抹了一把眼泪:“别说这种话,你配不上这样当好人。”
那句话不只是骂我,是在骂这整个系统——
“命不好的人不能多说一句公道话,命太好的人说什么都像装。”
——
真正的断点是高考。
成绩出来那天,学校像炸开了锅。
每个班门口都是一圈一圈的人,讨论谁上了一本,谁卡在分数线外面。
我那年高考成绩:一本线往上,小小一截。
老师拍着桌子说:“你这是踩着门槛滚进去。”
程溪的成绩,在一本线下卡了几分。
那几分,比她这几年熬夜刷的题少太多。
楼梯间那次对话,你之前在村里访谈听到的是“简略版”。
完整版,大概是这样——
我拿着成绩单上楼,心里没那么高兴,甚至有点慌:
“我是不是又靠一堆运气蒙混过去?”
一抬头,她在楼梯转角。
眼睛红肿得像过敏,手里捏着一张被汗水浸软的成绩条。
“恭喜啊。”她说,“你上了。”
这句“恭喜”,嘴角怎么都咧不平。
“你……”我不太知道怎么开口,“差多少?”
她展开那张条子给我看。
一本线在那里,像一条油性笔画过的红线。
她的分数在下面,差两分。
两分不高不低,高到“补一两题就能上”,低得够让人想把卷子撕了。
“你知不知道,”她笑了一下,笑容里全是酸,“班主任在家长会上说——‘按努力程度,你才是最应该上的那一个。’”
她抬头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这辈子都欠我一回。”
我想说很多话:
“你可以复读”;
“你到哪儿都不会差”;
甚至想说“要不我们一起复读算了”。
最后卡在喉咙里的,只剩一句废话:“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她擦了擦眼角,“又不是你印卷子的时候偷改了答案。”
她转身往楼下走,走到楼梯拐角,又回头补了一句:
“你知道这个世界最不公平在哪儿吗?
在于你这种人,可以一边靠运气往上爬,一边还保有道德优越感。”
她说完就走了。
我站在那儿,手心全是汗。
那天之后很久,我都不太敢看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那张纸在我抽屉里待了一个暑假,我每次打开抽屉,都觉得它在骂我。
——
顾晚星一直没打断,只是在关键句子上做了标记。
“那她后来呢?”她问,“你们还有联系吗?”
“有一阵子完全没有。”我说,“大家都忙着各自的烂摊子。”
“后来是通过同学听说的——她去了外地一个师范类本科,后来做体育老师,又带校队当教练。”
“梦实现了一半。”顾晚星说,“还是在操场上。”
“差不多。”我想了想,“只是操场的边界没她小时候想的那么远。”
我翻了翻手机,找到她朋友圈那个被我点过赞的动态。
照片里是一片塑胶跑道,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她站在远处,穿着运动服,膝盖上戴了一圈护膝。
配文只有一句话:
“别跟运气太好的人比,容易得抑郁症。”
底下有学生评论:“老师你笑笑嘛。”
还有同事发表情包安慰:“下辈子争取投胎进欧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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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看了很久,却没敢点开评论框。
“她的膝盖一直不好。”我说,“那次运动会摔跤之后就落下毛病。
大学好像又伤过一次,后来就彻底放弃自己当运动员那条路,转做教练。”
顾晚星把这句圈了红线:“膝盖旧伤。”
她抬头看我:“你觉得,她这条膝盖上的伤,有多少是算到你头上?”
我笑了一下:“你这是采访,还是给我做心理测评?”
“都有。”她说,“那你诚实一点回答。”
我盯着那个护膝的照片,想了几秒。
“如果把命运当账本,她那条腿能有百分之多少写到我名下,我说不清。”
“但她那句‘你不配比我过得好’,我到现在还觉得挺有道理。”
顾晚星“嗯”了一声,没急着反驳。
她合上本子,又打开,又合上。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说,“她是那种,从小被灌输‘只要足够努力,公平就会来’的人。”
“她努力了十几年,结果公平没来,你来了。”
“你在她人生里,就是那个——”
她停了一下,挑字眼:“——最恶心但最真实的变量。”
“恶心?”我挑眉,“你对受访者用词这么友好吗?”
“恶心不是骂你。”她说,“是说,那种变量让人胃里翻腾,但又没法否认存在。”
“你明明没干坏事,只是把你该做的事做完了。”
“问题在于,世界给你的回报和给她的回报,太不对等。”
她顿了一下,“你这条线,如果拍进去,观众会很爽。”
“爽在哪儿?”
“爽在——他们会一边骂你,‘真不要脸’,一边又忍不住看下去。”
“因为他们自己的人生里,也遇到过你这种人。”
系统适时在我眼前弹出一行:
【情绪债务模块更新】
【对象:程溪】
【未偿情绪:愤懑 / 不公 / 不甘】
【主观认定负债比例:72%】
【建议:避免随意接触其社交媒体,防止情绪波动。】
我看着这几行字,突然想笑。
“你笑啥?”顾晚星问。
“我在想,”我说,“要是未来哪天我真有能力‘分命’,估计第一笔得先分给她。”
“然后呢?”她看着我,“你觉得她会收吗?”
我愣了愣。
脑子里冒出来一个画面——
如果哪天我真站在她面前,说一句:“我可以把这十年多拿的那部分还你一点。”
她大概率会翻个白眼:“你以为命是余额宝?想退就退?”
“我不知道。”我嘟囔,“反正,现在她应该也不想再听我说‘对不起’。”
山风从老龙山背后绕过来,吹动凉亭顶的铁皮咯吱响。
顾晚星把笔塞回本子夹缝里。
“高中线先到这里。”她说,“程溪这条人设,我大概有谱了。”
“你打算怎么剪?”我问。
“看你后面还要讲多少东西。”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十年欧皇史,你现在讲了多少?”
我还没开口,系统抢先替我回答:
【欧皇史叙述进度:31%。】
【提示:下一节建议进入“中考—高考—出村”整体回顾,以便构建时间轴。】
“行,三成。”我说,“那咱还有七成可以卖。”
“你这人。”顾晚星笑,“讲起自己的人生,像在讲一个待开发 IP。”
“那不是你要的吗?”我耸肩,“你不是要把我拍成一部片子男主?”
她转身往山路口走,边走边说:“男主这词你自己说的,我没讲。”
走到坡下面,她回头冲我喊了一句:
“明天,讲你爷爷那三句话。”
“那三句,听起来像是你这一辈子的判决书。”
她走了,风把她的声音吹得碎碎的。
我一个人坐在凉亭里,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七八年前的聊天记录跳出来,是高考完那年我发出去又撤回的那条消息:
“你要是愿意,我陪你一起复读。”
撤回提示下方,静静躺着她那句:
“你这辈子都欠我一回。”
我盯着这两句,很久。
程溪那样的人,凭什么输给我?
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答不出来。
我只知道——
她输得不甘心,我赢得也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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