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人间地狱般的军营

　　车轮碾过最后一寸还算平整的官道，陷入了泥泞。

　　那是一种混杂着腐烂草叶、牲畜粪便和不知名秽物的黑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微酸的气味。空气，也在这里彻底变了质。京城那清冷的、带着宫墙味道的空气早已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粘稠，仿佛能用手触摸到的气息。

　　那气息里，有血。

　　不是新鲜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而是一种陈旧的、正在腐烂的、甜腻的血腥味。它像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笼罩着这片土地。林若微甚至不用下车，只是隔着车帘的缝隙，就能闻到那股味道，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小姐……这里……好臭……”小桃的脸色惨白，紧紧捂着口鼻，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林若微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远处，连绵的军帐像一片片灰色的、生了癣的鳞片，毫无生气地趴在荒芜的大地上。几面残破的旗帜在寒风中无力地耷拉着，发出“噗簌噗簌”的声响，像垂死之人的喘息。偶尔有巡逻的士兵走过，他们身上穿着破烂的甲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

　　这里，就是大周北境的镇远军大营。

　　一个本该充满阳刚与杀伐之气的地方，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死寂。

　　车队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停下。影一掀开车帘，半跪在地，声音里带着些许压抑的凝重：“林院使，我们到了。”

　　林若微深吸一口气，那股腐臭的空气瞬间充满了她的胸腔。她没有犹豫，提起裙摆，走下了马车。

　　当她的双脚踏上这片黑土地时，她感觉自己不是踏上了一片营地，而是坠入了一座正在缓慢腐烂的、巨大的坟墓。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那不是军营里该有的操练声、呐喊声。而是一片由无数痛苦的声音汇聚而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海洋。

　　有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呜咽。

　　有因剧痛而发出的、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

　　有高烧引起的、胡言乱语的呓语。

　　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声音，那是生命在流逝时，从喉咙里发出的、咯咯作响的、最后的气泡声。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大脑。

　　她的“慧眼”，在不受控制地开启。

　　她“看”到了那些灰色帐篷里，躺在草席上的士兵。她“看”到了他们身上那些被肮脏布条包裹的、正在流脓的伤口。她“看”到了那些伤口里，无数白色的蛆虫在欢快地蠕动。她“看”到了那些因高烧而通红的、干裂的嘴唇，和那双已经失去焦距的、死灰色的眼睛。

　　她快步走向最近的一顶帐篷，影一和小桃紧紧跟在她身后。

　　她掀开帐篷的门帘，那股浓烈的、几乎能将人熏晕过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帐篷里，没有床，只有一排排铺着干草的地面。十几个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垃圾。他们的伤口，有的用布条随便绑着，有的就那么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上面落满了苍蝇。一个军医模样的人，正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个黑乎乎的陶罐，往一个士兵的伤口上倒着什么东西。

　　那士兵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猛地弓起，然后又重重地摔了下去，昏死过去。那陶罐里散发出的，是烈酒和劣质金疮药混合的刺鼻味道。

　　“住手！”林若微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个军医回过头，他胡子拉碴，满脸疲惫，看到林若微这个陌生的、衣着华贵的女人，眼中闪过些许不耐烦。

　　“你是什么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出去！”

　　“我是奉旨前来救治伤兵的御医，林若微。”林若微从怀中掏出那面金牌，在他面前一晃，“现在，我要接管这里。”

　　军医看到金牌，愣了一下，但随即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御医？京城里来的娇小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不是你的济世堂！我们大周的汉子，没那么多娇气！”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胡的将领，带着几个士兵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林若微，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影一，眼中充满了敌意。

　　“你就是林若微？”他的声音像破锣一样难听，“我乃镇远将军麾下，掌管后勤的张参将。我听说了，你要在这里搞什么‘战地伤兵营’？还说什么要降低死亡率？简直是笑话！”

　　他指着帐篷里那些奄奄一息的士兵，冷笑道：“林院使，你看到了吗？这些人，都是被北狄人砍伤的。他们的命，早就丢了一半了。你能怎么办？你能让他们重新站起来上战场吗？别在这里添乱了！我们军中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林若微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年轻士兵的身上。那个士兵的腹部有一个巨大的创口，肠子已经流了出来，表面已经发黑、坏死。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但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按照这里的规矩，他死定了。

　　“把他抬到外面去，给我一块干净点的布，一盆最热的清水，还有……烈酒。”林若微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你说什么？”张参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给他做什么？缝合？林院使，你是在开玩笑吗？他的肠子都烂了！神仙也救不活！”

　　“我救不救得活，不是你说了算。”林若微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却透着一种让张参将都感到心悸的寒意，“我只问一句，你，是遵旨，还是抗命？”

　　她手中的金牌，在昏暗的帐篷里，反射着冰冷的光。

　　张参将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林若微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又看了看那面代表着皇权的金牌，心中的怒火和鄙夷，最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制了下去。

　　他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京城来的神仙，能玩出什么花样！”

　　林若微没有再看他一眼。她蹲下身，开始检查那个士兵的伤口。她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已经坏死的组织，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手术。

　　这是她在边关的第一战。

　　她要救的，也不仅仅是这个士兵的命。

　　她要救的，是这整个军营里，那颗早已麻木、沉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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