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潜龙入海，暗夜归京

　　远方的天际线被一片温暖的橘光晕染开来，那是京城万家灯火织就的、虚假而温柔的梦。

　　林若微和萧绝并辔立在一处荒芜的山丘上，隔着三里远的距离，遥望着那座沉睡的巨兽。空气中已经没有了山野的清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炊烟、尘土和人间烟火的复杂气息。

　　“委屈你了。”萧绝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指的是那条布满荆棘的归途，指的是她那双本该握着手术刀、如今却沾满血污与泥土的手。

　　林若微摇了摇头，目光没有离开那片璀璨的灯火。“与你同路，无谓委屈。”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定海神针，稳稳地落在了萧绝波澜起伏的心海里。

　　萧绝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调转马头，带着她绕向了京城的西郊。他们没有走向任何一座城门，而是在一处被芦苇荡掩盖的河岸边停了下来。

　　这里，只有一口被枯藤和野草掩盖的枯井，看起来早已废弃多年。

　　“下来吧。”萧绝率先下马，走到井边，用一种奇特的力道，转动了井口边缘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后，厚重的井盖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井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腐烂、霉菌和陈年污水的恶臭，像一头有形的野兽，猛地扑面而来。那气味是如此的浓烈、具有侵略性，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浸透。

　　林若微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京城地下最古老的排水系统，也是我的秘密通道之一。”萧绝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歉意，“只有从这里走，才能避开太子所有的眼线。”

　　他点燃了一支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井壁上湿滑的青苔和向下的铁梯。他自己先攀了下去，然后向她伸出了手。

　　林若微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放入他宽大而干燥的掌心，顺着冰冷的铁梯，一步步沉入了那片黑暗的深渊。

　　当井盖在头顶合上的瞬间，世界被彻底分割。

　　光明与温暖被彻底隔绝，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那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恶臭。脚下是黏腻的、不知深浅的污水，每一步都伴随着“噗嗤”的声响。黑暗是黏稠的，像墨汁，包裹住一切视觉，只能依靠萧绝手中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勉强看清前方几尺的距离。

　　“跟紧我。”萧绝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产生了回音，显得有些空洞。

　　他走在前面，用身体为她挡开大部分迎面而来的气流。林若微跟在他身后，一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另一手则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然而，作为一名医生，她的本能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分析这团“恶臭”的成分。

　　这不仅仅是污水的味道。这里面有有机物腐败产生的氨气，有金属管道锈蚀的铁腥味，还有……一种极其危险的、属于大规模传染病前兆的甜腻腐败气息。

　　她的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了一幅显微镜下的图像——无数杆状的、鞭毛摆动的霍乱弧菌，在污水中疯狂繁殖；成簇的伤寒沙门氏菌，正附着在老鼠的皮毛上，随着它们的四处流窜，播撒着死亡的种子。

　　这里，是整座京城最巨大的、最隐蔽的病灶。

　　她忽然想起了在济世堂门口的那个老乞丐，想起了他腿上那密密麻麻的蛆虫。那，或许只是这个巨大病灶溃烂到体表的一个小小的脓包。

　　而那些高高在上、享受着繁华的权贵们，就生活在这个巨大脓包的上方，对脚下的死亡与腐朽一无所知。

　　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像一股灼热的岩浆，从她的心底喷涌而出。

　　她要改变的，不仅仅是皇宫里的生死，更是这繁华都城之下，被无视的、千千万万人的生死。她要建立的医学院，不仅要培养能开膛破肚的外科医生，更要培养懂得公共卫生、懂得防疫、懂得如何从根源上斩断疾病传播的“净化者”。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坚定，以至于让她暂时忘记了周围环境的恶劣。

　　“小心。”

　　萧绝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拉回。她这才发现，前方的道路被一道铁栅栏拦住了。萧绝从怀中取出一把奇特的钥匙，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就在他们穿过铁栅栏的瞬间，旁边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林若微的心猛地一紧。

　　是老鼠。

　　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它们被火光惊动，像一片油腻的灰色潮水，从管道的缝隙中涌出，四散奔逃。有几只甚至从她的脚边飞快地窜过，那冰冷的、毛茸茸的触感，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萧绝下意识地将她拉到身后，用身体护住她，直到那片鼠潮退去。

　　“别怕。”他低声安慰道。

　　“我不怕。”林若微的声音异常平静，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些老鼠消失的方向，对萧绝说，“王爷，你知道吗？这些老鼠身上，可能携带着能杀死半个京城人口的瘟疫。”

　　萧绝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转过头，在昏暗的火光下，他看到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燃烧的火焰。

　　他忽然明白了，她刚才一直在想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了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向上的阶梯。萧绝吹灭火折子，在彻底的黑暗中，带着她一步步向上攀爬。

　　当头顶的暗门被推开时，新鲜的、带着尘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让她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们从一间堆满杂物的暗室里走了出来。这里似乎是王府某个偏僻院落的柴房。

　　一个身穿黑衣、神情肃穆的老者早已等在那里。看到萧绝和林若微，他立刻单膝跪下，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王爷，王妃，你们终于回来了！”

　　“福伯，都安排好了吗？”萧绝问道。

　　“都按王爷的吩咐，府里正在‘办丧事’。”老管家福伯站起身，眼眶泛红，“所有人都以为您……您在边关重伤不治了。”

　　林若微的心猛地一跳。

　　萧绝却仿佛早已料到，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拉着林若微的手，走出了柴房。

　　院落里，一片缟素。

　　白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发出凄凉的声响。来往的仆人丫鬟，个个身穿孝服，神情悲戚。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燃烧的呛人味道和若有若无的哭声。

　　而在这片肃杀的白色海洋中央，正堂之上，赫然摆着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木。

　　棺木前，设着灵堂，香烛的烟雾缭绕，灵牌上，用烫金的字体写着三个大字——

　　“靖王萧绝”。

　　林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的男人。

　　萧绝的脸上，却带着一抹玩味的、近乎残忍的笑意。他拉着她的手，穿过那些跪地哭泣的仆人，走向那片为他自己而设的灵堂。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太子以为我死了，整个京城也以为我死了。”

　　“这，才是我们最好的伪装。”

　　“从今天起，这靖王府，活着的，只有一个‘寡妇’。”

　　林若微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灵堂烛火下闪烁着智慧与疯狂光芒的眼睛，她终于明白了。

　　他为她，也为自己，布下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局。

　　灵堂之后，才是他真正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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