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济世堂前车马龙

　　午时三刻，像一根悬在所有人心头的针。

　　时间越是逼近，济世堂门前的空气就越是粘稠。这粘稠并非来自午后的燥热，而是由成百上千道目光、窃窃私语和压抑不住的呼吸混合而成。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名为“期待”的焦灼气味，像一锅即将沸腾的粥。

　　“百草堂”的刘掌柜站在自家药铺的台阶上，手里把玩着两颗油亮的核桃，核桃碰撞发出“咔哒”的轻响，仿佛在为这场好戏打着节拍。他身边围着一群同行，个个脸上都挂着幸灾乐祸的微笑。

　　“时辰快到了，”一个矮胖的药商啐了一口唾沫，“我瞧着那门板，从昨天到现在就没动过。里头的人，怕是早就挺尸了！”

　　“哼，装神弄鬼，终究要遭报应！”刘掌柜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那叫花子的腿，烂得连狗都不啃，她林若微也敢动刀？这不是救人，这是草菅人命！等着瞧吧，今天顺天府的棺材铺，生意要兴隆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

　　不远处，几个穿着儒衫的举人摇着扇子，交头接耳。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是城中颇有名气的“话本张”，他已经在脑子里构思好了标题：《妖女行医，血溅当街》或是《神医谬论，一命呜呼》。无论哪个，都足够让他的话本在茶馆里再火一个月。

　　而维持秩序的几名衙役，则懒洋洋地靠在墙根，眼神不时瞟向紧闭的大门，他们等着的，不是奇迹，而是一具可以让他们交差的尸体。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一样，钉在那块崭新的、金红色的牌匾上。“济世堂”三个字，在阳光下刺眼得有些不真实，像一场即将破灭的幻梦。

　　然而，与门外的喧嚣和浮躁截然相反，堂内，安静得能听见尘埃在光柱中浮沉的声音。

　　林若微正在为老乞丐进行最后一次换药。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纱布，每揭开一层，她的心就沉静一分。当最后一层纱布落下，露出的不再是那片令人作呕的腐肉，而是一片虽然布满针脚、但已然长出新鲜肉芽的粉嫩组织。伤口愈合得很好，没有丝毫红肿发炎的迹象。

　　“老人家，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新生。

　　老乞丐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腿，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涌起狂喜的巨浪。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摸，却又不敢，生怕一碰，这美好的景象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不……不疼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姑娘……这……这真是我的腿？”

　　“是你的。”林若微将一瓶调配好的药膏均匀地涂在纱布上，重新为他包扎好，“记住我昨天说的话，今天，你走出去，给所有人看。”

　　老乞丐重重地点头，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肆意流淌。他不是哭，他是在笑，笑得像个孩子，却又哭得比谁都伤心。这六十多年的屈辱、绝望和痛苦，都在这一刻，随着那滚烫的泪水，倾泻而出。

　　林若微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劝慰。她知道，有些情感，必须如此宣泄。她的心像一包被扎紧的药材，所有的苦都被密实地封存其中，此刻，却仿佛被这老人的泪水浸润，散发出些许名为“慰藉”的微弱药香。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外面，黑压压的人头，像一片等待收割的庄稼。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怀疑、嘲弄、幸灾乐祸，还有些许深埋在最底层的、微不可察的渴望。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身，对老乞丐伸出了手。

　　“走吧。”

　　……

　　午时三刻，分毫不差。

　　当济世堂那扇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微的呻吟时，整个街面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缓缓开启的门缝上。

　　人们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林若微会哭着出来认罪？官府会冲进去抬出一具尸体？还是她会像疯子一样，拿着血淋淋的刀冲出来？

　　但没有。

　　门，被从里面完全拉开。

　　走出来的，不是林若微。

　　是那个老乞丐。

　　他身上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虽然依旧瘦弱，但腰杆却挺得笔直。阳光照在他脸上，驱散了长年累月的阴霾，他的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

　　他站在门口，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面对着那些曾将他视为垃圾的目光，他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地喊道：

　　“我活了！”

　　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神医救了我的腿！我能走了！”

　　人群像被惊动的蜂群，发出一阵巨大的骚动。

　　刘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里的核桃“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话本张手里的扇子停了，墨汁从笔尖滴落，污了刚写好的标题。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老乞丐得到了林若微在门内一个微不可察的点头示意。

　　他扔掉了手里那根临时拄着的木棍。

　　然后，他抬起了那条曾经烂得见骨的左腿，向前，迈出了一步。

　　一步。

　　又一步。

　　他的动作还很僵硬，很吃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确实在走，用自己的双腿，走在这片他曾经只能匍匐爬行的土地上。

　　当他走出第五步，稳稳地站住时，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死一般的寂静。

　　持续了足足三息。

　　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轰然炸开！

　　“神医！真是神医啊！”

　　“活菩萨！是活菩萨下凡了！”

　　“天哪！我亲眼看见了！那腿真的好了！”

　　人群沸腾了！之前下注的人懊悔地拍着自己的大腿，那些曾指指点点的人，此刻脸上写满了敬畏和狂热。他们看着老乞丐，就像看着一个从死而生的神迹。

　　老乞丐再也支撑不住，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谢林神医再造之恩！”

　　他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头，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来偿还这永世难报的恩情。

　　而林若微，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内，看着这一切。她的脸上没有骄傲，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创造生命后的、巨大的宁静。她看着那一张张狂热的脸，心中想的却是：救一个，不过是杯水车薪。这世间的病痛，何止千万。

　　消息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成滔天巨浪。一个时辰之内，“济世堂神医”的名号，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被疑难杂症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那些被太医院宣判了“死刑”的人，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唯一的光。

　　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起初，是三三两两的。

　　很快，就汇成了一条长龙。

　　瘸着腿的，咳着血的，抱着高烧不退孩子的，被家人抬着来的……济世堂门前，从“看猴戏”的闹剧，变成了真正的车水马龙，水泄不通。

　　小桃在门口维持秩序，嗓子都喊哑了，脸上却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自豪。

　　……

　　与此同时，柳府。

　　柳如烟正坐在妆镜前，细细地描着眉。她的心腹丫鬟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小姐！不好了！那……那叫花子……他真的能走路了！”

　　“哐当”一声。

　　柳如烟手中的眉笔，应声而断。一小截黑色的炭芯，掉在洁白的瓷盒里，像一道刺眼的伤疤。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不是愤怒，不是不甘，而是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冰冷的恐惧。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她苦读医典十数年，遵循古法，谨小慎微，凭什么林若微那个离经叛道的异类，仅凭一些闻所未闻的“妖术”，就能获得这一切？

　　凭什么？

　　她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些许疯狂的偏执。

　　“那一针水……”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去查！给本小姐查清楚！那一针水里，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买通，偷窃，都必须给本小姐弄到手！”

　　她知道，常规的陷害，已经对这个“妖女”无效了。她必须找到她的“命门”，然后，一击致命！

　　……

　　靖王府，书房。

　　萧绝正在临摹一幅前朝的书法。他的字，本就凌厉霸道，此刻更是带着一种压抑的杀气。

　　暗卫“影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将刚刚探得的消息，一一禀报。

　　“……济世堂门前，已无立足之地。城中百姓，皆称林若微为‘在世活菩萨’。”

　　萧绝手中的笔，没有停。

　　他写完了最后一笔，将笔搁在笔架上，端详着纸上的字。

　　许久，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那笑容，像冰雪初融，让整个书房的肃杀之气，都温柔了几分。

　　“传令下去，”他淡淡地说道，“王府私库里的上等药材，挑一批送去济世堂。另外，派一队金吾卫过去，本王……不想看到任何人，在她门前喧哗。”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她，药钱，算我的。就当是……我提前预付的诊金。”

　　……

　　夜幕降临，济世堂的灯火依旧通明。

　　林若微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是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那孩子不过三四岁，持续高烧，咳嗽不止，身上还起了红色的疹子。

　　她给孩子做了详细的检查，眉头，却越皱越紧。

　　这症状，不像普通的风寒，也不像是任何她已知的出疹性疾病。孩子的呼吸急促，肺部有明显的啰音，这是一种强烈的感染迹象。

　　她心中，猛地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京城万家灯火，一片祥和。但她却仿佛看到，在这片祥和之下，有一场巨大的、黑色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而她手中的这盏小小的油灯，会是照亮前路的光，还是会被这风暴，瞬间吞噬？
　　http://www.hlys.cc/47952/54.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hlys.cc。翰龙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hly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