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森林间空地的气氛凝滞得如同实质。

　　夜风呜咽着穿过枝桠，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一旁十年风狒狒逐渐冰冷的尸体旁，更添几分萧瑟与寒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一种庞大精神能量骤然注入后又急速内敛所带来的奇异真空感。

　　释空响僵立在灌木丛旁，大脑一片空白。

　　追上了，却也彻底失去了。

　　那只肥硕、话痨、爱吹牛又关键时刻极其不靠谱的百万年魂兽，就在他眼前，化作了最纯粹的能量与精神本源，义无反顾地、彻底地投入了那个陌生人类男孩的体内。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释空响的心头。

　　是被抛弃的愤怒？

　　是计划落空、独自被抛在这陌生之地的茫然无措？

　　是对眼前这匪夷所思景象的震惊？

　　还是…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男孩能如此轻易获得天梦冰蚕青睐的微妙嫉妒？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才让他从那种僵直的状态中稍稍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空地中央的那个男孩身上。

　　男孩看上去比他还要瘦小一些，身上的粗布衣衫破旧不堪，沾满了泥污和刚才奔跑躲避时留下的草屑，甚至还有几滴溅上的、属于风狒狒的暗红血点。他面容清秀，却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此刻双目紧闭，眉头因承受着庞大能量灌输的痛苦而紧紧蹙起，细密的冷汗布满了他的额头和鼻尖。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孱弱、狼狈不堪的少年，此刻却正在经历一场足以改变整个大陆格局的奇遇——百万年魂兽的融合！

　　男孩周身散发着莹润的白色光晕，额头正中，那只淡蓝色的眼瞳虚影越来越清晰，如同最上等的蓝宝石雕琢而成，散发着宁静而深邃的精神波动。

　　天梦冰蚕那庞大的能量正温和而持续地改造着他的身体，拓宽着他的经脉，滋养着他的灵魂。

　　释空响能清晰地感知到，男孩的气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强健、凝实起来。

　　“混蛋…大肉虫子…”释空响从牙缝里挤出低低的骂声，胸口因愤怒和委屈而剧烈起伏着。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那只言而无信的虫子从对方身体里揪出来！

　　可是，他也知道，这一切已经不可逆转。

　　在他眼里，这场献祭一旦开始，除非施予者自行中断或承受者死亡，否则无法停止。

　　这是父母牺牲时，刻入他灵魂深处的认知。

　　更何况...帝天叔叔的警告如同警钟在脑海响起。绝不能在外界暴露身份，更不能轻易与人类魂师发生冲突。

　　冲动的怒火渐渐被理智压下，但那股憋闷和不甘却无处发泄，让他烦躁得只想狠狠砸点什么。

　　他深吸了几口林间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金色与绿色交替闪烁的眼眸（这是他情绪波动时不自觉会显现的、源自两大血脉的特征）扫过四周。

　　寂静的森林黑暗处，隐约传来几声魂兽不安的低吼和窸窣声。天梦冰蚕融合时散发出的庞大精神能量，虽然绝大部分内敛，但依旧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吸引着周围区域的注意。一些弱小魂兽本能地逃离，但谁又能保证，没有更强大、更贪婪的存在被吸引而来？

　　那个正在融合中的男孩，此刻毫无自保能力，随便来一只几十年、甚至百年的魂兽，都可能打断融合，甚至要了他的命。

　　释空响咬住了下唇。

　　他虽然生气天梦的背叛，也莫名看这个突然出现的“幸运儿”不顺眼，但眼睁睁看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尤其是这人还承载着那只混蛋虫子的全部希望）死在自己面前？

　　他做不到。

　　父母临终前决绝而温柔的眼神，帝天看似冷漠实则蕴含的教导，甚至生命之湖那些强大魂兽们虽然疏离却从不会对“幼崽”下死手的某种潜在规则，都在无形中约束着他。

　　“哼！算你这家伙走运！”释空响最终恶狠狠地对着空气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要不是怕那只蠢虫子死得毫无价值，鬼才管你！”

　　他用力踢开脚边的一颗石子，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迈步走到了距离男孩不远不近的地方，背对着他，面朝森林最可能出现危险的黑暗方向，抱臂坐了下来。

　　小小的身影，在偌大而危险的森林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带着一种倔强的担当。

　　他释放出自己那并不算强大、但源自顶尖魂兽血脉的微弱气息，混合着一丝警告意味，试图驱散那些可能被吸引过来的弱小魂兽。同时，那双遗传自父亲的、在夜间格外敏锐的耳朵竖起着，仔细捕捉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荧绿色的瞳孔在阴影中微微发亮，警惕地巡视着。

　　时间，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中缓缓流逝。

　　一边是沉浸在融合过程中，身体不断发生着蜕变、气息节节攀升的霍雨浩；

　　另一边则是满心不爽、憋着一肚子气、却依旧履行着“护法”职责的释空响。

　　他坐在地上，不时回头瞪一眼那个被白光包裹的男孩，嘴里无声地碎碎念，大概是在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只坑爹的冰蚕，顺便迁怒于这个“幸运儿”。

　　偶尔有不知死活的十年魂兽被能量吸引探头探脑，便会被他恶声恶气地吓跑，或者捡起石子精准地砸过去驱赶。

　　他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别别扭扭的守护姿态，直到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

　　霍雨浩周身的白色光晕开始逐渐减弱，额头上那枚奇异的精神之眼虚影也缓缓隐没，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些痛苦又有些舒适的呻吟，眼睑缓缓抬起。

　　融合，结束了。

　　十一年的贫苦生活，母亲的早逝，公爵府的冷漠，独自进入星斗大森林的恐惧，面对风狒狒的绝望，再到那如同神迹般降临的百万年魂兽…

　　巨大的信息量和身体翻天覆地的变化，让霍雨浩的意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翻滚了无数遍的小船，终于缓缓靠岸。

　　他的眼神是涣散而迷茫的，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与充满力量感，脑海中多出来的庞大知识碎片和精神之海，都在提醒着他，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切并非梦境。

　　天梦冰蚕…

　　百万年魂兽…

　　智慧魂环…

　　灵眸武魂…

　　这些词语在他脑海中碰撞、回荡。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视觉从未如此清晰过，甚至能看清远处树叶的纹理，黑暗中视物也如同白昼。

　　这就是…精神系武魂的强大吗？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感受到体内流淌的、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魂力，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他终于…

　　成为一名魂师了！

　　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如同暖流，瞬间冲刷了之前的恐惧与疲惫。

　　然而，这股喜悦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他的目光就定格了。

　　因为他睁开眼的第一瞬间，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空无一人的林地，也不是那只肥硕的冰蚕，而是...

　　一个人。

　　一个正坐在他不远处，背对着他，似乎还在生着闷气的…少年。

　　此时，恰好有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如同舞台的追光灯，恰好落在那少年的侧影上。

　　霍雨浩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是的，好看。

　　贫乏的词汇量让他无法找到更合适的词语。

　　那少年穿着看似简单却质地奇特的银色衣袍，此刻沾了些夜露和草屑，却丝毫不显狼狈。

　　他身姿挺拔，脖颈纤细白皙，侧脸的线条精致得如同神匠精心雕琢，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却此刻正微微嘟着，似乎在为什么事情不高兴。皮肤在晨光下仿佛泛着柔和的玉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微显凌乱的短发，竟是一种罕见的、如同月辉流淌般的淡银色，发梢跳跃着点点晨曦的金芒。

　　似乎是听到了他醒来的动静，那少年猛地回过头来。

　　一瞬间，霍雨浩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他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底色是清澈剔透的琥珀色，但在那晨曦微光与内心尚未平息的怒气交织下，眼底深处竟仿佛流淌着熔金般的璀璨光泽，带着一种非人的瑰丽与高贵，又因那气鼓鼓的情绪，而显得异常生动，甚至有些可爱的娇憨？

　　那双眼睛的主人，显然心情极度的不爽。那双漂亮的眉毛紧紧拧着，漂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他欠了对方几百万金魂币似的。

　　可就是这副凶巴巴、兴师问罪的模样，落在刚刚经历生死巨变、内心极度渴望一丝温暖的霍雨浩眼中，却奇妙地扭曲成了另一种解读。

　　他看不到对方眼中的怒气，只看到那绝世容颜因情绪波动而愈发生动耀眼；

　　他听不到对方即将出口的责骂，只感觉到在这危险重重的星斗大森林外围，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一个如此好看、如此鲜活的人。

　　十一年来所有的灰暗、屈辱、冰冷，仿佛都在这一眼之间，被眼前这晨光中美得不像真人的少年彻底驱散。

　　一种前所未有的、猛烈到让他头晕目眩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他的四肢百骸，击中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

　　原来…

　　这世上真的有…

　　一眼万年。

　　霍雨浩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仰着头，傻乎乎地看着那个转过身、正欲发难的绝美少年，苍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一层绯红，眼神懵懂而迷离，完全沉浸在了某种突如其来的、名为“一见钟情”的震撼与眩晕之中。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释空响酝酿了一整夜的怒火和质问，已然到了爆发边缘，那双熔金般的瞳孔因怒气而更加璀璨，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却猛地对上了那样一双眼睛。

　　一双清澈得像是最纯净的山泉，却又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万千星辰、骤然被点亮了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警惕、恐惧、或者被打扰的不悦，只有纯粹的、毫无防备的、甚至带着点傻气的...

　　惊艳和恍惚？

　　而且对方的脸为什么红得那么厉害？

　　像熟透的果子？

　　释空响一肚子狠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如同被什么东西噎住，不上不下，憋得他更加难受。

　　他预想了各种对方醒来后的反应，惊恐、戒备、甚至反抗，却唯独没有预想到是这种？

　　这家伙...

　　是不是被风狒狒打傻了啊？！

　　两人就这样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呆若木鸡地对视着，中间横亘着一只死去的风狒狒和一只“叛逃”的百万年冰蚕留下的无形鸿沟。

　　晨光温柔地洒落，试图驱散林间的寒意与隔阂，却似乎让某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气氛，更加浓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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