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身世浮沉 酒肆倾谈

　　会仙楼雅间内，玉液酒的醇香与几样精致小菜的热气氤氲开来，稍稍驱散了方才的惊悸。柳云裳执壶为谢珩斟满酒，纤白的手指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她举杯，强自展露笑颜：“官人，云裳再谢解围之恩，若非官人，今日恐难善了。”说罢，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似乎让她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却也呛得她轻咳了两声，眼尾微微泛红。

　　谢珩看着她这副明明后怕却强撑镇定的模样，并未举杯，只是温和地问道：“柳娘子似乎……并非惯常应对此等场面？”

　　柳云裳放下酒杯，用绢帕拭了拭唇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却又勾起一抹略带自嘲的浅笑，眼波流转间望向谢珩：“官人这般关心云裳的境况？莫不是……真如那孙三所言，对云裳存了什么心思？”她语带调侃，试图用这种方式掩饰内心的波澜与方才的狼狈。

　　谢珩摇了摇头，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看穿她故作轻松的表象：“谢某并无他意。只是观娘子方才应对那几位郎君时，虽有惧意，却无寻常市井艺人那种圆滑周旋之态，更似……良家女子突逢无赖的惊怒。加之娘子既能与西榆林巷的赵内侍相识，府上又藏有前朝凤首箜篌这等雅物，这般家境渊源，似乎与在这勾栏瓦舍长期卖艺营生，颇有些不符。”

　　他语气平和，分析却如抽丝剥茧，直指核心。柳云裳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沉默了片刻。雅间内只听得窗外隐约的市声与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官人……观察入微，心思缜密，云裳佩服。”她终于抬起头，眼中已无戏谑，只剩下坦诚与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不错，云裳在此卖艺，确实……不过半月有余。”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开始娓娓道来：“官人所料不差，云裳家中原本……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虽非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云裳的外祖父，曾是京中为皇家制作、修缮乐器的匠作监大匠，技艺精湛，尤擅古器修复。那架凤首箜篌，便是外祖父当年仿古制精心打造，作为嫁妆送予了我母亲。”

　　提及父母，她眼中泛起温柔与哀伤交织的光芒：“家父曾是太学博士，与那赵内侍……因都喜好金石古玩，有过一段交情。幼时，家中常有丝竹之声，父亲品评诗词，母亲抚琴，外祖父偶尔来访，也会指点云裳音律……那段时光，是云裳最快活的岁月。”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哽咽：“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数年前，父母相继染病离世，家道便一日不如一日。外祖父母年事已高，受此打击，不久也撒手人寰。昔日门庭若市的宅院，转眼便只剩下云裳一人，守着些旧物，艰难度日。赵内侍尚在宫中时，念及与先父旧谊，还能暗中接济一二。可自他致仕出宫，闭门谢客后，云裳便……便真的山穷水尽了。家中积蓄耗尽，变卖了些许器物，终究是坐吃山空。无奈之下，只好凭着幼时母亲所授的琵琶技艺，来这瓦舍试上一试，想着……总能糊口。”

　　她的话语平静，却字字辛酸，将一个家道中落的官宦小姐，如何在父母双亡、亲友离散后，被迫沦落风尘的无奈与挣扎，勾勒得清晰无比。那双原本弹奏出美妙音律的手，如今却要在这鱼龙混杂之地，为了生计而强颜欢笑，甚至要面对纨绔子弟的骚扰。

　　谢珩静静地听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乱世浮沉，个人命运如同飘萍，即便是这般曾受过良好教养的女子，也难逃现实的残酷。他举起酒杯，对柳云裳示意了一下，轻声道：“世事无常，娘子受苦了。”

　　柳云裳摇了摇头，将杯中残酒饮尽，似乎想借酒压下翻涌的情绪。她抬眼看向谢珩，眼中带着好奇与探究：“云裳的身世，大抵如此，乏善可陈。倒是官人……气度不凡，出手豪阔，却不知是何方人士？为何会来到这东京汴梁？又为何……对云裳这般相助？”她顿了顿，补充道，“若官人觉得唐突，不便相告，也无妨。”

　　谢珩迎着她探究的目光，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带着些许寂寥的笑意，语气平和：“无妨。说起来，谢某与娘子，倒也算是同病相怜。谢某亦是父母早逝，家中并无兄弟姐妹，孑然一身，漂泊四方。所幸祖上留下些微薄家资，这才得以四处游历，增长见闻。此番来到汴京，亦是慕名已久，想见识一番这天下首善之地的风华。”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既解释了来历，也掩盖了真实身份与目的，听起来合情合理。

　　“原来……官人也是天涯沦落人。”柳云裳轻声叹道，眼中对谢珩的戒备似乎又消散了几分，多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她想起方才谢珩为她解围时拿出的那十片金叶子，心中顿觉不安，连忙从随身携带的绣囊中取出那个沉甸甸的布囊，双手奉到谢珩面前，神色郑重：“官人，这十片金叶子，云裳万万不能收。今日解围之恩，已让云裳无以为报，岂能再受此重金？还请官人收回。”

　　谢珩看着那布囊，并未伸手去接，只是笑了笑，又从袖中取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布囊，随意地放在桌上，每个布囊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同样金光灿灿的叶子。“些许黄白之物，不足挂齿。娘子家境艰难，还需维持生计，便当作是谢某预付的酬劳吧。”他语气轻松，仿佛扔出去的不是足以让普通人家锦衣玉食数年的巨资，而是几枚铜钱。

　　柳云裳看着桌上那三个装着三十片金叶的布囊，彻底愣住了。她虽出身不错，但也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轻描淡写地拿出这般巨款。她心中震撼之余，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谢官人，神秘、富有、慷慨，又屡次在她危难时出手相助……他到底图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布囊，站起身，对着谢珩再次深深一福，这一次，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一丝决然：“官人厚恩，云裳……云裳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官人若有所需，只要云裳力所能及，绝不推辞！即便是……”她咬了咬下唇，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声音低了下去，“即便是让云裳以身相许，报答官人恩情，云裳……也心甘情愿。”

　　这话在北宋的语境下，由她这样一位沦落风尘却尚存清白的女子说出，已是将自身的所有都当作了报恩的筹码，其中蕴含的决绝与无奈，令人心酸。

　　谢珩闻言，却是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起身虚扶道：“柳娘子言重了。谢某相助，并非图此。娘子冰清玉洁，才华出众，当自有良缘，何必妄自菲薄，轻言此等话语？钱财乃身外之物，能解娘子一时之困，助娘子安稳度日，便是它最好的去处了。至于报答……”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娘子陪谢某去一趟鬼市，顺利寻得箜篌，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柳云裳抬起头，望着谢珩那双清澈不见底、却毫无狎昵之意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感激、庆幸、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交织在一起。她最终点了点头，将那份以身为报的心思压下，郑重道：“官人放心，云裳定当竭尽全力，助官人寻得箜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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