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被竞业禁止

最新网址:http://www.hlys.cc
  老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我呢,算是误打误撞在银行信用卡这行当里,摸爬滚打了几年。回头一看,那滋味儿,像极了钱塘江的水——有风平浪静,有浊浪排空,有时候还漂着点柴油味儿。

  2009年那个春天,暖是真暖,就是湿气忒重,感觉空气都能拧出水来。我窝在光大银行杭州分行三楼会议室,手里攥着份文件,烫金的,《信用卡外包服务协议》。指尖在老板李天乐的名字上无意识地蹭着,他那钢印盖得真瓷实,硌手。

  我刚才乔司三角村那边,新弄个仓库,三天后剪彩。事儿堆着事,火烧眉毛。

  对面坐着外包公司的老赵。我把U盘推过去:“喏,老赵,你要的那绩效对赌条款,都在里头了。”U盘小红灯一闪一闪的,大清早瞅着,像熬夜熬红了的眼珠子。老赵袖口鼓鼓囊囊,一抬手,一块劳力士绿水鬼露出来。表盘光可鉴人,反着旁边LEd屏幕上的红数字——3.8%的“坏账率”。那数字像啥?像把刚捅了人、还没擦干净的血腥小刀,明晃晃地悬在我们这屋所有人的脑瓜顶上。

  “咣当!”会议室门被撞开。李天乐清了清嗓子,钢笔尖在桌子上点点戳戳,“总行这边同意试点外包了,这没跑。”钢笔尖戳在协议附件页,“外包团队驻场办公”那行字下头,墨水晕开一团黑。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不过,下季度这坏账率要再敢往上蹦0.3个百分点,哼哼……”

  他背后墙上挂着块铜牌子,“浙江省金融创新奖”,2006年的,烫金字在会议室的阴影里头有点褪色发暗。我盯着那牌子,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想起了上周在四季青仓库点货的情景。一个装“SUdU”运动服的箱子最底下,翻出来几张卡样——还是几年前跟沃尔玛搞联名卡时画的设计稿!黄的黄的边儿,皱巴巴的。那时做梦都想搞大,现在呢?感觉那稿子像过期的船票。

  中午进电梯,我整了整身上的西装,垫肩硌得慌,估计买小了一号。手机播放着录音。是外包团队上午开晨会。“汪哥,昨天派那几个娃儿去扫楼,一上午办了六张白金卡!”说话的是组长李勇,那嗓子,抽烟抽多了,跟破锣似的,还伴着“噼里啪啦”敲键盘的背景音。

  “行,”我对着空气应了一声,伸手扯松勒脖子的领带,“按老规矩,给他们双倍积分。”话音刚落,眼睛一瞥,瞅见展厅角落,堆着一摞灰扑扑的玩意儿。走近一看,是poS机的外壳!这东西有来头,之前汶川地震,搞抗震救灾特供时,专门定制的“三防机型”——防水防尘防摔。这会儿像个过气的功臣,灰头土脸地缩在角落。

  金融危机一来,也邪门。我手头那份运动休闲风的搜索量报表,“噌”地往上飙了300%!数据好看到爆棚有啥用?实际成交转化率惨不忍睹,还不到2%。这反差!比淘宝卖家秀和买家秀还气人!

  我心里憋得慌,揣上两份表,溜达着去了钱塘江边。左边那份是光大外包团队的净利报表,那柱状图一路往上爬,看着喜人。右边是“SUdU”品牌的现金流表,那线跟过山车似的,上蹿下跳,毫无章法。一手是金饽饽,一手是手烫山芋。

  我还是打车去了四季青市场。那些拉货的大卡车,正往月台上倒腾“SUdU”的“破晓”系列。工人们喊着号子,水雾缭绕。旁边一台poS机的蓝牙打印机突然“嘎吱嘎吱”响,吐出来一张签购单。就那么一瞬间,我脑子像通了电!一个主意蹦出来:“要是给每车货配上五张联名卡呢?这些批发市场的老板们,选款、订货、补货,刷卡的积分,直接拿来抵物流费!这一来二去,客户得了实惠,物流单子绑上了我们的卡,流水也做上去了!金融这玩意儿,不就是帮客户把麻烦变成方便,顺便自己也沾点光吗?”商业就是把不方便做成方便嘛。

  凌晨两点,电话响。是李天乐,背景里还有玻璃杯里冰块碰撞的清脆声。“小汪啊,”声音听不出喜怒,“巡查组那边说外包团队那帮人,把咱们掌握的商户物流数据,偷偷摸摸塞进风控模型里搞事情……”他停顿了一下,“明天,来总行一趟。当面说说。”

  第二天述职会,气氛有点像三堂会审。我没多废话,掏出提案书,数据不会说谎。用真实的交易场景数据去做风控,去搞供应链金融,这事儿能成!这感觉,就像找到了一把打开金库的备用钥匙。

  从总行那栋光鲜的大楼旋转门走出来,一股带着春天特有的土腥味儿扑面而来。头顶上“轰隆”一个春雷炸开,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刚站稳,林夕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汪哥!”她两眼放光,“刚接一电话,温州那边的大客户,直接下了三千件的订单!不过……那老板手头紧,点名要咱光大配套的供应链金融服务方案!”

  那阵子干劲十足,有空就扎在四季青服装批发市场。谷雨时节,雨下得跟不要钱似的,市场塑料雨棚边上水“哗哗”地淌。我蹲在SUdU展厅门口,笨手笨脚地给塑料模特调整姿势,那假人胳膊拧得跟麻花似的。

  “兄弟,借个火?”背后突然响起一口浓重的河南腔。扭头一看,是个穿洗得发白牛仔外套的男人,手里夹着根皱巴巴的“红双喜”香烟。这人我有点印象,是市场三楼倒腾外贸尾货的,都叫他老梅。江湖传言,这人以前在远洋货轮上真干过十年大副,跑过海盗出没的亚丁湾索马里那片!

  跟他在消防通道抽烟,烟雾缭绕。老梅从怀里掏摸出个玩意儿,铜的,都长了层绿锈——是个老旧的航海六分仪。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刻度:“那年在索马里那鬼地方,全靠这老伙计看星星、辨方向,躲开拿AK47收过路费的海盗啦!”雨雾中,那冰凉的刻度线隐隐约约。我想起自己信用卡风控系统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审批参数表格,这一刻也像被水汽打湿了一样,变得模糊而遥远。

  老梅这根烟,像打开了市场的“后门”。慢慢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二楼拐角那对温州姐妹花,生意做得贼精,总是凌晨四点就开始哗啦啦地盘货,绣着金丝边的真丝睡裙一撩,就扫过堆成小山的牛仔裤;五楼电梯口那个专门搞尾货的东北大哥老张,甭管天多热,永远穿着件油渍麻花的军大衣,口袋里常年塞着半瓶老龙口白酒,喝高了一秃噜嘴,能把全国纺织厂厂长电话区号背个滚瓜烂熟。这地方,像个藏龙卧虎的江湖!

  平静没几天。那天外包团队的马姐,顶着刚染得像枯草似的黄头发,一脸慌张地冲进我展厅。手里死死攥着张揉成一团的签购单。“汪哥!”她压低声音,透着恐慌,“赵总……赵总让偷偷把咱手里那些商户的信用卡资料打包!说是……卖给外面那些小贷公司!”单据边缘还粘着不明污渍,上面一串身份证号码被人用红笔描得歪歪扭扭,像条丑陋的蜈蚣在爬。看着这玩意儿,我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已经不是打擦边球了,这是把自个儿往监狱里送啊!

  那天下午暴雨下疯了,雨点砸在市场顶棚的铁皮上,“砰砰砰”的,像放炮仗。我蹲在消防通道口,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光大银行楼顶那红色霓虹灯招牌。那些当初让我热血沸腾的口号——“消费双倍积分!”“尊享白金礼遇!”——这会儿被雨水冲刷扭曲,感觉变成了一张张贪婪的、流着口水的脸!心凉了半截。突然,老梅像幽灵一样从旁边黑暗里闪出来,手里那个生锈的六分仪在远处灯光反照下闪着冷幽幽的光。“大海里闯荡,风暴快到了,”他幽幽地说,“连海鸥都知道收拢翅膀往窝里扎堆儿。”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不能再装傻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熬了个通宵,就着烟和浓茶,把四季青那些老板们的货物流转数据、进货周期、支付习惯等等,捣鼓成一个数据模型。天刚蒙蒙亮,带着熬红的眼睛和刚出炉的“方子”,我又一次硬着头皮走进李天乐的办公室。他正对着电脑屏幕研究销售曲线,金丝眼镜片反射着蓝幽幽的光。

  听完我的想法,他手指习惯性地敲打桌面:“你想用……商户商品的周转快慢,来判断该给他多少额度?”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青瓷镇纸,“咚”一下轻轻叩在红木桌面上。

  跟李天乐扯皮完,筋疲力尽地回到在光大的临时小据点。刚瘫进转椅里,外包团队的李勇拎着半瓶二锅头“哐当”撞开门进来了,一身酒气。“汪哥!”他舌头有点大,“老赵那帮孙子……栽了!让银监会的直接给带走了!”他嘿嘿笑了两声,说不清是解气还是害怕。

  “早料到了,”我接过他递来的塑料杯,倒上点烈酒,“老赵这人,心太贪,走夜路撞鬼,迟早的事。”我们碰了下杯,那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可这喝下去的滋味,到底是庆祝少了个猪队友,还是庆祝自己终于看透这游戏玩到头了?我也闹不明白了。

  深夜了,窗外不知哪里放的烟花,“嘭”一声炸开,映亮了银行大厦的玻璃外墙。林夕抱着她那台笔记本风风火火跑进来,小脸兴奋得通红:“汪哥汪哥!快看!咱SUdU淘宝店刚刚完成了第一千笔光大信用卡分期付款订单!”

  屏幕上,后台交易数据“哗哗”地刷新跳动,像极了钱塘江涨潮时那永不停息的浪头。看着看着,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原来真正的金融海啸,是退潮时,才能看清谁在裸泳。而我们这些岸上的人,才刚刚听到那潮水褪去的巨大轰鸣。

  江风带着浓重的柴油味儿,“呼啦啦”吹进窗户。我站在光大银行办公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最后清点着抽屉里那点零碎东西——钢笔、笔记本,就那点家当。离职报告就躺在桌子上。隔壁李天乐办公室里传出点动静,透过门缝,看见他又在把玩他那块宝贝疙瘩——“天道酬勤”的冰裂纹青瓷镇纸。

  正收拾呢,陆佳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个文件夹。“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搁我桌角,文件夹页脚那里卷了边儿,还沾着点褐色的印子——八成是喝星巴克撒的吧?“这是今年第三批裁员名单……”她声音没什么起伏。这话刺得我一激灵。恍惚间,就想起去年的今天,就在这间屋里,还是她和我,指着屏幕上那些货车密密麻麻的GpS定位点,唾沫横飞地给总行领导演示,说服他们批下了汶川地震那五千万的紧急救灾贷款!

  “嘎吱……嘎吱……”打印机还在吐纸。陆佳也没看我,刚做的水晶指甲,尖尖的,没意识地在那份裁员名单上划拉。尤其在那个叫“马喜悦”的名字上,刮出了一小道清晰的白色划痕。“李行吩咐,”她抬眼,嘴角动了动,像是挤了个微笑,“让你辛苦跑一趟,去……嗯,‘处理’一下王胖子那档子事。他那帮联名卡商户,集体违约,撂挑子了!”

  四季青市场里头,王胖子正窝在他的档口角落里,用我们光大银行发的金卡……撬生蚝呢!那张特制的“抗震救灾先锋”联名卡,卡面上烫金大字混着生蚝汁水,变得又腥又粘。“汪总来了啊!”他扭过油光水滑的大胖脸,脖子上那根小指粗的金链子陷在肉里,“你们当初给搞的那运费贷,太好使了嘛!兄弟们一个没忍住,手多滑了几次,刷得有点多啊……”他嘿嘿笑着,一脸“你懂的”的表情。

  他身后档口里头,堆着山一样高的纸箱子。我再凑近细看上面的产品喷绘图——户外帐篷?!劳保手套?!这他么不就是去年拉去汶川救灾的那批物资吗?!一股火“噌”地就蹿上脑门!

  王胖子瞄了我一眼,脸上堆着笑,突然一把掀开旁边一块脏兮兮的大苫布!“哗啦——”苫布下头码得整整齐齐的——全是poS机!几十台光大银行的poS终端!

  “嘿嘿,”他脸上堆着那种“有恃无恐”的油腻笑容,沾着泥水的粗手指在一张长长的流水单上划拉,“瞧见没?这单笔45万!李行长特批的‘绿色通道’,说是啥?‘救灾物资采购,额度无上限,方便就好’!这话我可记着呢!”他语气里透着得意。我弯下腰,从脏兮兮的地上捡起个被踩得稀巴烂的包装箱碎片。上面贴着封条,“2008.5.12抗震救灾专供”几个大红字和公章,在雨水的浸泡和周围滋生的霉斑中,变得模糊、褪色,像一块正在腐烂的疮疤。

  带着一身潮湿的怒气回到支行。李天乐那间平时百叶窗总拉严实的豪华办公室,今天居然全都拉开了!有点反常。我推门进去,发现他正背对着门,专心致志地用一块绒布,在擦拭他视为“镇行之宝”的浙江省金融创新奖的铜牌。窗外暮色沉沉,落日的余晖像黏稠的血,映在铜牌那烫金的大字上,竟然泛出一点诡异的红晕。“记得当年……说服咱们弄那个传化物流的GpS贷款系统吗?”李天乐头也没回,手里却拿起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嗤啦”一声,割开了他那根高级雪茄的封口,动作很慢很稳,“是你,让我第一次真真正正明白了……真实的交易场景,对玩金融来说值多少钱。”

  我没吭声,目光钉在他身上。突然注意到他左手小拇指留的长指甲!细细长长的白指甲……

  我回到办公室,敲开催收系统的后台,输入王胖子的身份证号。“嘀嘀嘀”一串响,屏幕上“唰啦”一下子,跳出来整整三十份申请联名卡的电子档案!、我的眼珠子死死盯在“紧急联系人”那一栏上!所有的联系人!几十张卡!无一例外!填的都是同一个名字——“陈永贵”!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陈永贵是谁?他人现在……应该在温哥华阳光明媚的富人区吃午餐吧?

  “汪经理,你要的那个离职流程单子填好了,签这头。”人事部经理面无表情地把几页表格拍在监控台的桌面上。她身后,巨大的监控屏幕上分屏跳动着各个点的实时画面。其中一个屏幕锁定的,正是王胖子那个堆满货物的档口!雨点像密集的子弹砸在玻璃上。就在这轰隆的雨声中,我突然读懂了李天乐这场精心设计的棋局!那个他曾亲口命令保留的“抗震救灾特殊通道”,那一批批所谓不需要强验证真实消费场景的poS机……它们存在的意义,原来不是为了帮助谁,而是为了像一群潜伏的蚂蝗,在潮水退去时,死死叮咬上来,疯狂地、堂而皇之地吞噬着整个信用卡中心的血液!就像他办公室里摆着的那些与达官显贵合影的奖牌,每一张笑脸后面,似乎都藏着一个只为他所知的、见不得光的巨大保险箱密码组合。

  暴雨笼罩的杭州城像一个湿透了的巨大电路板。我捏着那张冰冷的离职通知书,推开了行长室那扇厚实的木门。李天乐背对着我,面朝着巨大的玻璃幕墙。窗外,杭州城在暴雨中朦胧一片。他侧了侧身,让我看到他身后墙上挂的那张被保护在透明相框里的合影——那是在沃尔玛联名卡项目后的庆功宴上。照片里年轻好几岁的他,正笑容满面地把一张“优秀员工”的证书,塞进同样年轻的我怀里。照片带着点温暖的怀旧味道,但此刻看起来,却更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背景板。

  “那年搞传化物流园区那个冷链车项目,”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缥缈,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那块醒目的浙江省金融创新奖奖牌倒映在玻璃幕墙上,被雨水冲刷扭曲,变幻成了无数道扭曲的、不停跳动的黑色磁条纹路。“是你出的主意,用poS机做预授权来冻结运费押金……”他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划着,“呵,就跟我现在手上这四季青的烂账摊子,一样能办!找点由头,把它包装包装,说是‘抗震救灾项目善后’的‘阵痛后遗症’……多好的由头,外面人听起来,还显得咱们有担当呢!”他似乎在给我指点一条“体面脱身”的“明路”。

  “李总!”我提高嗓门打断他,上前一步,把一个小U盘轻轻放在他的大班台中央。U盘的金属外壳,正好反射着机房方向监控屏幕投来的幽幽蓝光。我凑近了些,指着屏幕上一堆不断闪烁、疯狂移动的红点:“看看这些?那些被用特批通道放出去的poS机,正分散在杭州城各个地方,疯狂地‘刷卡’!你猜它们在生成什么?成千上万的‘消费流水’!虚假的!银行系统里面现在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利息喂大的虚胖癌细胞!”

  李天乐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他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微微滑下鼻梁。这个细节,过去总让我觉得他深沉、睿智。此刻再看,却像舞台上演戏演到一半忘了词儿似的,无比笨拙。

  “还记得沃尔玛停车场那个冬夜吗?”他猛地转过头,脸上表情变戏法似的换成一种老战友般的亲切感慨。他还自顾自地哼起几句走调的《雨一直下》,手指还在虚空中点了点,像在回忆车载收音机的位置,“那会儿,你热血沸腾地跟我说,要让这城里每个人,都能在街边小店刷信用卡,哪怕就买桶康师傅泡面!”他说的这事我记得,是真事儿。那时创业艰难,为拿下公交集团一个大单,寒冬腊月,我们裹着破棉袄缩在一辆车里想战略。

  “瞧瞧,”他猛地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古朴的檀木匣子,“啪嗒”打开,里头赫然是一张银行卡——“第一代光大-沃尔玛联名卡”!他把它郑重地推到我眼前。“当年的豪言壮语,现在,你看,算梦想成真了吧?”他指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霓虹灯。我把那张卡拿起来,对着光。卡背面那块防伪金属膜里,本该清晰浮现“沃尔玛”Logo的地方,此刻竟然影影绰绰地映出窗外……王胖子那张肥腻得流油的圆脸!无比讽刺!

  “李总,”我把那张卡轻轻放回桌面,声音异常平静,“系统里头,有个小角落,我一直留着没删。那个叫 ‘disaster_relief’ (灾难救济)的参数开关。今天确认了,它还在那儿待着……‘生效中’。”

  “哈!哈哈!哈哈哈!”李天乐突然爆发出神经质般的大笑,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撞来撞去,混着窗外滚滚不绝的雷声,震得人耳朵疼。他像是情绪彻底失控,一把拽开一丝不苟系着的领口!

  “签了它吧,”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喘着粗气,把一份文件猛地推到我面前,“签了,今天咱就都体面。我让你‘体面’离开。”那是两份我看过无数遍的《保密协议》和《离职协议》。光滑冰冷的钢制桌面上,“十年竞业禁止”的条款躺在那里。我的目光扫到第七条补充条款那里,一行用铅笔临时加上的小字,像根细小的毒针:“不得向任何第三方透露与核心业务系统相关的 ‘disaster_relief ’ 参数设置详情及其源代码。” 这个代码关键词,正是打开那个毁灭性“抗震救灾特殊通道”的后门万能钥匙!

  拿起桌上的签字笔,悬在纸上,墨水滴下来点了个黑点。签字?还是掀桌子?

  “咚、咚、咚……”外面走廊传来一阵熟悉的皮鞋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目的明确的节奏感。那脚步声很特别,像特意压着又忍不住加快。是风控部的沈振华!他腋下紧紧夹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因为用力,最上面露出了半张照片的一角。照片上那个模糊的人影……不就是我上周探访四季青王胖子那个仓库,正站在一集装箱私货前,被暗地里拍下的瞬间!

  “李总!”沈振华推门进来,脸上堆着恭敬的笑,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飞快地在我和桌上的协议上扫了一圈,“听说……汪经理要走了?”他呼吸间带着一股宿醉未醒的黄酒酸腐味,那只拿过文件夹的手“不经意”地搭在桌边,手指恰好点在我那份《离职协议》上“违约需承担巨额经济赔偿金”的金额数字旁。这个被李天乐以前一脚踢到风控部坐冷板凳的老家伙,蛰伏这么久,眼里此刻毫不掩饰地闪烁着毒蛇出洞般的兴奋!

  李天乐嘴角撇了一下,突然伸手拿起手机,“啪”地一声盖在我面前翻开到签字页的协议书上。那屏幕碎裂的纹路,刚好映出沈振华那扭曲变形的倒影。“小沈,”李天乐慢悠悠地开口,像在闲聊,“上个月催收部报上来的那笔……一千七百多万的呆坏账?你负责做的‘特殊核销’材料附件……”他话说一半,故意停住,眼镜片后的目光像冰锥。

  沈振华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喉结急剧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不知道是紧张的吞咽,还是牙齿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打颤。那得意忘形的样子瞬间凝固。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里,办公室角落那个沉重的机械挂钟“哒、哒、哒”的走动声,像是……锁具转动的密语……?

  十五楼的会议室被临时布置成了送别会的样子。气氛热烈中透着股挥之不去的假客气。行政部的人真不嫌麻烦,搞了个香槟塔,每只杯底座还贴了个标签——“1000积分兑换品”。陆佳端着本精装纪念相册穿梭在人群里,相册的页角镶嵌着个小芯片——那是拆下来的废旧poS芯片!灯光下忽闪忽闪地亮,像电子墓志铭。技术部的小张笑眯眯地端过来一盘甜腻的马卡龙:“汪哥,尝尝这个,积分兑换区里的紧俏货呢!”

  抬眼看到李天乐,只见他臂弯里搭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西装。款式、颜色……我再熟悉不过——那是2008年沃尔玛项目庆功宴上,我被同事灌酒不小心泼脏了的那件!他特意拿出来干嘛?只见他那根酒红色的领带夹,尖儿正稳稳地压在桌面一份《保密协议》复印件上,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微型消音手枪。寓意不言自明。

  “来!”李天乐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地举起了他那只盛满香槟的杯子,“让我们一起举杯,敬我们汪经理过去这两年……‘辉煌’的战绩!祝他前程似锦!”杯子举高,满溢的香槟泡沫顺着杯壁流下来,滴在桌面上。就在泡沫溢出的那个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人群最后的陆佳——她正若无其事地举着手机,似乎在对准香槟塔拍照。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机屏幕焦点,却始终牢牢锁定在角落里脸色煞白、嘴角还在微微抽搐的沈振华身上!

  人群中不知谁小声惊呼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刷地向门口望去。王胖子!那庞大的身躯带着四个穿着流里流气、一看就是“社会青年”的小弟,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脖子上那根小指粗的金链子下面,居然还套着一根细细的链子,上面吊着光大银行“私人银行钻石贵宾厅”的入门卡!真是讽刺到家了!

  “汪经理!你这事儿办得不够讲究啊!”王胖子咧着黄牙,洪亮的嗓门压过了所有人,粗壮的手掌猛地拍在我那份摊开的离职协议上!“砰!”香槟塔被他震得一阵摇晃,酒杯清脆地碰撞,吓得旁边的女同事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当初咱们说得好好的!兄弟我捧场给你弄那poS机,你说回头带兄弟我一块玩玩那支付通道啥的……”话还没说完,早就盯着他的分行保安老张的橡胶辊已经悄无声息地、精准地、死死地抵在了王胖子的后腰眼上!看来这种“护送”业务,老张熟得很。

  这场突然而荒诞的“闹剧”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在无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护送下,我抱着那个装着我零碎物品、轻飘飘的纸箱子,穿过银行大厅那缓缓旋转的厚重玻璃门。门外的雨,竟在我踏出门口那一刻,默契地停歇了。

  门外广场上,三辆全副武装的运钞车排成一个奇怪的三角阵型。最前面那辆车副驾驶的车窗缓缓降下几寸,押运员那张毫无表情、甚至有点麻木的脸朝我这边转了一下。眼睛扫过我抱着纸箱的手,嘴角突然极细微地扯出一个弧度,那眼神深处,无声地传递着一个冰冷的信息——像极了几年前,一个自称有某某领导关系的年轻人被我硬生生卡住没进催收部的、那个怨毒至极的割喉手势。

  马路对面711便利店门口,闪烁着蓝红相间的霓虹招牌灯光,突然毫无征兆地“滋啦”几下,彻底熄灭了。抬头看去,九楼那扇曾经熟悉的办公室窗户里,沈振华正倚在窗边,手里拿着我刚刚交还的工牌,他正慢条斯理地用那张印着我照片、名字和职位的卡片,一下一下地,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面前积了点灰的窗台。

  暮色四合,钱塘江宽阔的江面映着天边最后一点挣扎的暖金色余晖,浪声一阵阵地涌来,拍打着堤岸。我站在堤上,感受着晚风带着江水和春天的湿气拂过脸颊。背包不大,里面装着刚从光大柜子里拿回来的、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

  两年前,也是一个清晨,我怀揣着对这行业近乎天真的热情,意气风发地别着那枚新配发的工牌,昂首挺胸走进那栋闪闪发光的玻璃大厦时,绝对没料到,它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这条永远奔腾不息的江流默默见证着归来。

  很多事啊,真就那么回事。无非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滩上。拍痛了,呛了水,但好歹这脑子是越泡越清楚了。这学费交得值不值?值!值就值在——下次选路,哪怕是小道儿,我也知道自己鞋底该往哪儿踩实,心该搁在哪儿放稳。

  这两年,光大的霓虹灯在我眼里闪烁过梦想的光芒,也扭曲过利益的贪婪。那些poS机的嘀嗒声,记录过真实的汗水,也掩盖过龌龊的交易。走出那栋楼,钱塘江的潮声依旧磅礴,冲刷着堤岸,也冲刷着过去。未来的水会流向何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水,我趟过,值了。

  商道即是人道,牌桌风水轮流转,关键看你在潮退时是否还留在船上。
  http://www.hlys.cc/47981/68.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hlys.cc。翰龙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hly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