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一张被撕碎的报纸

　　从重症监护室被转出来的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

　　深秋的阳光，明亮温暖，透过普通病房那擦得锃亮的玻璃窗，洒了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温暖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活泼地舞蹈。

　　但这一切的美好，都与方俊无关。

　　他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像一棵被拦腰锯断的大树，安静地，毫无生气地躺着。自从那天李主任宣判了他的“死刑”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不，准确地说，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更像是一个被抽掉了所有情绪、反应和欲望的……躯壳。

　　他不说话，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闹。护士来给他打针、换药，他就那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个斑点，任由她们摆布。杨岚将精心熬制的、温热的小米粥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边，他就像一座顽固的石雕，嘴唇抿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

　　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医生只能给他插上了鼻饲管。那些维持他生命的白色流食，就那么冷冰冰地通过一根塑料管子，绕过他的味蕾，绕过他的尊严，直接灌进他的胃里。

　　他从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变成了一个需要别人“投喂”才能活下去的……丢失了灵魂的躯体。

　　整间病房，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不知疲倦地“咔嗒、咔嗒”走着，记录着这令人窒息的、凝固了的时间。

　　杨岚的心，也随着那钟摆的每一次晃动，被一下下地捶打着。

　　她试过所有的方法。

　　她给他讲医院里的趣事，讲新上映的电影，讲军区大院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八卦。但无论她说什么，回应她的，永远都只是那死一般的沉寂。

　　她也试过激将法。

　　“方俊！你就是个懦夫！”她故意用尖刻的语气刺激他，“洪水没能打垮你，死神没能带走你，结果你自己倒先缴械投降了？你算什么英雄？你对得起那些把你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吗？你对得起……”

　　她的话，被他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荒芜的死灰。那种眼神，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人心寒和绝望。

　　杨岚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捂着嘴，跑出了病房。

　　他的身体虽然被救了回来，但他的魂，却好像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吞噬了他双腿的滔天洪水里。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张报纸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了一场更加猛烈的、无声的风暴。

　　那天下午，师政治部宣传科的一位刘干事，带着慰问品和满脸崇敬的笑容，走进了病房。

　　“方教员！方英雄！我代表师党委来看望您了！”刘干事是个热情的人，嗓门也大，“您可是我们全师、乃至全军区……不！全军的大英雄啊！您看看！看看这个！”

　　说着，他献宝似的，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前线报》，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了方俊的床头柜上。

　　报纸的头版头条，用最大号的、黑体加粗的字体，印着一个足以让任何军人热血沸腾的标题——

　　《血肉长城——记舍生忘死抢救战友的模范教员方俊同志》

　　标题下方，是一张有些模糊、但依旧充满冲击力的照片。

　　那是在洪水刚刚退去，救援部队清理现场时拍下的。浑浊的泥浆背景中，那根立在水中央的电线杆异常醒目。一截被拧成了麻花的床单布条，还死死地缠在上面。照片的拍摄者，还特意用一个醒目的红色圆圈，圈出了电线杆顶端那抹顽强存在的、褪了色的红色布条。

　　照片旁边，是长达数千字的长篇通讯报道。

　　文章的笔法，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激情澎湃的感染力。记者用最华丽、最煽情的辞藻，详细描绘了方俊在那场灾难中，如何临危不惧、如何科学施救、如何用血肉之躯化作“人肉桥墩”、又如何在生命最后一刻发出求救信号的惊天壮举。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勋章。

　　每一个句子，都像一首赞歌。

　　整篇文章，将他塑造成了一尊没有恐惧、没有软弱、浑身散发着金光的、完美的革命英雄主义雕像。

　　“方英雄，您现在可是名人了！”刘干事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军区首长都做了批示，要求在全军区范围内，掀起一场学习方俊同志英雄事迹的热潮！您的二等功，估计很快就能批下来！”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病床上，那个“英雄”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某种剧烈的、却又被极力压抑的变化。

　　方俊的目光，像被钉子一样，死死钉在了那张报纸上。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那片死灰的荒原之下，有什么东西，像是沉睡的火山，正在慢慢地苏醒，岩浆正在翻滚。

　　英雄……

　　英雄……

　　又是这个词。

　　一个下半辈子都要被钉死在轮椅上的瘫子。

　　一个连吃饭喝水都要靠别人伺候的废物。

　　一个人，连他自己，都已经放弃了自己……

　　他们却叫他“英雄”？

　　这是何等的讽刺！

　　何等的荒谬！

　　他仿佛看到了，在那篇歌功颂德的文章背后，是无数双充满了好奇、怜悯和同情的眼睛。他能想象得到，未来，他将会被推到无数个报告会的主席台上，坐在轮椅里，像一个被展览的珍稀动物，向那些身体健全的、活蹦乱跳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是如何变成一个“废人”的“光辉事迹”。

　　不！！！

　　一股无法遏制的、毁天灭地般的狂怒，夹杂着巨大的羞耻和悲凉，如同山洪暴发一般，瞬间冲垮了他用沉寂筑起的所有堤坝！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那双还能动的、因为多日不用而有些孱弱的手臂，猛地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

　　“方……方英雄，您……”还在滔滔不绝的刘干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方俊没有看他。

　　他用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张报纸，那张把他钉在“英雄”十字架上的、宣判他社会性死亡的报纸！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报纸的一角。

　　然后，在刘干事和门口恰好端着药走进来的杨岚，那震惊到极致的目光中，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狠狠地——

　　“嘶啦——！！！”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那张承载着无上光荣和荣誉的报纸，那张即将让他名扬全军的报纸，从中间，被他狠狠地，撕成了两半！

　　“嘶啦！嘶啦！嘶啦！”

　　他像是疯了。他咆哮着，嘶吼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张报纸，疯狂地撕扯着，撕成了无数片指甲盖大小的、纷飞的碎片。

　　白色的纸屑，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悲伤的雪，在他颤抖的手中，纷纷扬扬……

　　“出去——！！！”

　　他抓起一把纸屑，朝着目瞪口呆的刘干事，狠狠地砸了过去，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沙哑到破碎的、野兽般的嘶吼。

　　“都给我……滚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重重地摔回了床上。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监护仪再次发出了尖锐刺耳的、濒临极限的警报声……

　　杨岚扔下手中的托盘，疯了一般地冲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他抽搐的身体，朝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大喊：

　　“冷静！方俊！请你冷静！！！”

　　她抱着他，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剧烈地挣扎。她的眼泪，终于再次决堤，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他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她抱得很紧很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他那颗已经一同被撕碎的、骄傲的灵魂，重新拼凑起来。

　　窗外，阳光依旧灿烂得有些刺眼。

　　但病房里，却下起了一场……绝望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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