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我爱你

　　光阴的脚步，在充满了汗水、痛苦和希望的康复训练室里，走得安静而执着。

　　方俊那张钉在墙上的“战斗日历”，被一道道红色的斜杠无情地划掉。最后，终于迎来了那个被巨大的、血红的圆圈标记出来的日子。

　　三个月的赌约，到期了。

　　那天下午，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窗棂，将康复训练室的地板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杨岚像往常一样，收拾好器械，准备结束今天的训练。

　　三个月来，每一个日夜，都是如此。没有观众，没有喝彩，只有他们两个人，和那些冰冷的器械，还有空气中永远飘散不去的汗水和膏药的味道。

　　“好了，方俊，今天就到这里吧。”杨岚直起腰，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背，语气轻柔地说。

　　坐在轮椅上的方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墙上那个红色的圆圈，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不，还没结束。”

　　杨岚一愣：“什么？”

　　方俊没有回答她。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撑住轮椅的扶手。那两条曾经被宣判“死亡”的腿，在夕阳的余晖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接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中，慢慢一寸一寸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是的，站起来了！

　　没有任何人的搀扶，没有任何器械的辅助。

　　他就那样笔直地、如同一棵饱经风霜的松树般，倔强地站立在杨岚的面前。

　　他瘦了，也黑了。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那是一种在炼狱里淬炼过，又在希望中重生的光芒，锐利，沉稳，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成熟男人的魅力。

　　杨岚彻底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他，嘴里急切地说：“方俊！你……你别乱来！快坐下！”

　　方俊却没有理会她伸出的手，他只是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挑衅，有温柔，还有一丝孩子气的得意。

　　“杨岚同志，”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训练室里，“今天，是赌约的最后一天。我们的赌注是，我，站到你面前。”

　　他顿了顿，目光从她的脸，缓缓移到她站立的位置——十米开外的那扇窗户边。

　　“现在，我要开始走了。”

　　说完，他将全身的重心，都压在了那两条颤抖的腿上。

　　然后，他抬起了左脚。

　　动作，很慢很笨拙，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身材高大的婴儿。那只脚在空中停顿了足足有两秒钟，才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重重地踏在了前方的地板上。

　　“啪嗒。”

　　一声轻响，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杨岚的心上。

　　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明白了。这不是逞强，也不是胡来。这是他的战斗，是他一个人的，封神之战。是这个男人，在用他钢铁般的意志，向她兑现一个看似不可能的诺言。

　　她缓缓地收回了伸在半空中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

　　她不能去扶他。她能做的，只有见证。

　　一步。

　　右脚跟上。

　　又一步。

　　左脚再迈出去。

　　十米的距离，对他来说，成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横跨生死的远征。额头上的汗珠，刚冒出来，就顺着他坚毅的脸部轮廓，滚落下来，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印。

　　杨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五米……

　　他走过了一半的距离，双腿抖得越来越厉害，像两根即将绷断的琴弦。

　　三米……

　　两米……

　　最后一米！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轰然倒下。

　　杨岚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方俊抬起头，冲着她，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有痛苦，更有无尽的深情。

　　然后，他伸出双手，像一个渴望拥抱光明的盲人，朝着前方那片温暖的夕阳，也朝着那个沐浴在夕阳里的、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踉跄着扑了过去！

　　最后一米，他几乎是用尽生命所有的力气冲完的！

　　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脱力地向前倒去。

　　而等待他的，是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带着淡淡兰花香气的怀抱。

　　杨岚稳稳地接住了他。

　　他将自己的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她那散发着馨香的颈窝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受着她那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自己脖颈上的温度。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心跳和喘息声。

　　“我……我赢了……”

　　过了许久，方俊贴着她的耳边，用沙哑的、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道。

　　“嗯，你赢了。”杨岚抱着他，泪流满面，却笑靥如花。

　　“所以……”他的呼吸，吹得她的耳朵痒痒的，“兑现你的诺言。”

　　他从她的怀里，勉强地撑起一点点距离，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亮晶晶的眼睛。

　　“说出你那天晚上，没说完的话。”

　　他看着她，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容拒绝的霸道和温柔。

　　杨岚看着他，看着这张比出事前，消瘦了、也沧桑了许多，却也因此，更加令她心动不已的脸。

　　她捧着他的脸颊，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下巴上新冒出来的、有些扎人的胡茬。

　　然后，她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清晰而坚定地，说完了那个迟到了太久的答案：

　　“方俊，我不是可怜你……”

　　“我爱你。”

　　她的话音刚落。

　　一个滚烫的、带着汗水咸味的、却又无比温柔的吻，便重重地印在了她的唇上。

　　窗外，夕阳如血，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一个崭新的生命，一段刻骨的爱情，在这一刻，静静重生。

　　…………

　　【一年后，一九八六年夏】

　　炮兵某师礼堂，座无虚席。

　　主席台上，巨大的红色横幅，写着几个醒目而沉重的大字——“炮兵某师转业干部欢送大会”。

　　一个时代，即将落幕。

　　百万大裁军的洪流，席卷了共和国的每一座军营。

　　方俊坐在台下。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官制服，当初那场豪赌的胜利，不仅让他重新站了起来，更让他成为了全军区身残志坚的典范。

　　而坐在他身旁的，是早已结束了实习期，正式成为一名优秀外科医生的杨岚。她的手上，戴着一枚并不起眼，却闪着温润光芒的戒指。

　　主席台上，师部首长正在做着动员报告。报告很长，很官方，但每个人都听得出来，那字里行间，充满了时代的无奈和离别的不舍。

　　方俊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第一批转业干部的名单上。

　　报告结束，人群开始缓缓散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迷茫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方俊和杨岚，并肩走在礼堂外的林荫道上。

　　“舍不得？”杨岚轻声问。

　　“有点。”方俊看着不远处那座庄严的办公大楼，感慨万千，“毕竟，最好的青春，都留在这儿了。”

　　“那你……想好以后去哪儿了吗？”杨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以方俊的情况，转业到地方，最好的安排，或许就是某个机关单位的文职，一杯茶，一张报纸，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可他不是那样的人。雄鹰，即便曾经折翼，也绝不会甘心，被圈养在安逸的笼子里。

　　方俊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份刚刚下发的文件，递给了她。

　　那是一份调职命令——

　　“兹任命，原xx军区炮兵某师政治部宣传处干事方俊同志，转业调任海州市海关，担任新组建的缉私警察部队，第一侦察分队，副队长。”

　　“缉私警察？”杨岚愣住了，这个名词，对她而言，还很陌生。

　　“没错。”方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那种熟悉的、战斗般的光芒，甚至比以往更加炽烈！

　　“现在的南国，改革开放的口子越开越大。有往里走的货，就有往外走的钱。走私，偷渡，这些以前只在电影里听说的东西，现在，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上演。”

　　他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蔚蓝的大海。仿佛已经能看到那片波涛汹涌、暗流涌动的全新战场。

　　“我的军装，是脱下来了。但国家的这身‘新制服’，我觉得更适合我。”

　　他笑着，握住了杨岚的手。

　　“岚岚，敢不敢，陪我到那个全新的‘奔腾年代’里，再去闯荡一番？”

　　杨岚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她知道，她的男人，又找到了他新的战场。

　　而她，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方。

　　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一如当年在电影院里那样。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军旅的烽烟，渐渐消散在历史的尘埃里。

　　而一个更加波澜壮阔、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全新时代，正伴随着南方那潮湿而燥热的海风，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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