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条小路,通往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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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再次降临。

  但今夜的黑暗,却比昨夜更加沉重,仿佛吸饱了白日里所有的鲜血和硝硝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方俊带着侦察班的战士们,沉默地走在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上。这条路,是他们前天刚来时,为了方便物资运输,草草开辟出来的,又陡又窄。昨夜一场大雨,更是把它变成了一条泥泞的滑梯。

  “都别愣着!动手!”方俊率先拿起一把工兵铲,对战士们说道,“沿着路,往下挖台阶坎!间距一步一个,挖深一点,踩着踏实!”

  “是!”

  战士们二话不说,挥舞着手里的洋镐和工兵铲,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

  没有人说话,只有工具与泥土、石块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现在挖的,不是普通的台阶,而是一条……生命通道。

  天公不作美,刚干了没一会儿,天上又飘起了冰冷的雨丝。雨水混着汗水,从战士们的额头、脸颊滑落,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李教导员不知什么时候,也带着指挥所里几个值完班的参谋,拿着工具,加入了修路的行列。

  “教导员,您怎么来了?这点活儿我们干就行了!”方俊连忙说道。

  “少废话!”李教导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沙哑,“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早点修好,就能早点把咱们的兄弟……接回来。”

  “接回来”三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晚上十点左右,在这条湿滑陡峭的山路上,一道道简陋却坚实的土坎,终于被挖了出来。

  可大家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小路的两旁,像一排排沉默的青松,默默地等待着。

  雨,停了。

  一轮残月,从厚重的云层里挣扎着探出头来,洒下清冷如水的银辉。月光下,湿漉漉的小路,泛着一层惨白的光,像一条通往幽冥的河流。

  方俊站在路边,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起了昨夜,那些扎着白毛巾的步兵兄弟,从这里经过时的情景。他还跟几个看着面善的聊了几句,问他们有没有上海来的兵。

  其中一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小战士告诉他,他们连就有一个,还是个高中生,叫陈默。

  “一定活着回来!”临别时,方俊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叫陈默的小战士,会在这支即将归来的队伍里吗?

  方俊的心,被这个念头,揪得生疼。

  十点半。

  山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串晃动的手电筒光亮,还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声。

  回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第一批下来的,是轻伤员。

  他们大多是在战友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下走。有的胳膊上吊着绷带,有的头上缠着纱布,有的裤腿被撕开,露出简单的包扎。那洁白的纱布,此刻都已被血水浸透,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紫红色。

  他们还很年轻,很多人脸上还带着稚气,可那一张张被硝烟熏黑的脸上,却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麻木。他们的眼神,空洞而又茫然,仿佛灵魂还遗留在那片血腥的战场上。

  看到路两旁站着的方俊他们,一个轻伤员咧了咧嘴,想笑一下,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表情扭曲得比哭还难看。

  “兄弟……谢了……”他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看着,默默地为他们让开道路。

  紧接着,是重伤员。

  他们被抬在简易的担架上。五六个战士一组轮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抬。新修的土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因为路太滑,担架还是摇摇晃晃,看得人心惊肉跳。

  方俊他们立刻冲了上去,打开手电筒,为他们照亮脚下的路,又伸出手,帮忙稳住担架。

  借着手电的光,方俊看清了担架上那些重伤员的模样。

  他的瞳孔,瞬间收缩了。

  那根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一个个,都像刚从血水和泥浆里捞出来一样。残缺的肢体,被急救包胡乱地包裹着,可那点微薄的纱布,根本止不住不断涌出的鲜血。鲜血混着雨水、泥浆,糊满了他们的全身。

  他们的脸色,蜡黄如纸,嘴唇发紫,双眼紧闭,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若不是偶尔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你甚至会以为,那已经是一具具尸体。

  生命,在他们身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方俊死死地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他能做的,只是用手电筒,为抬担架的兄弟,照得更亮一点,再亮一点。

  可最让他灵魂受到冲击的,是最后下来的队伍。

  ——那是牺牲了的烈士遗体。

  同样是简易担架,用两根竹竿,几条背包带和麻绳编织而成。遗体,就静静地躺在上面,由四个战士抬着。

  为了不让后面的人看到他们牺牲时的惨状,所有烈士的遗体,都是脸朝下,趴在担架上的。从侧面,只能看到他们沾满泥土的耳朵。

  他们的身上,还背着水壶和挎包。有的水壶,被子弹或弹片打穿了,留下狰狞的孔洞。有的挎包上,还用彩色的丝线,绣着鸳鸯、喜鹊之类的图案——那是他们的母亲、姐妹,或者心爱的姑娘,一针一线为他们绣上的,带着她们的祝福。

  可如今,物是人非。

  挎包大多还是鼓鼓的,里面塞满了没来得及吃的干粮。

  所有烈士的脚上,都脱掉了那双沉重的、带着钢板的解放鞋。一双双赤裸的、沾满了泥浆的脚,就那么悬在担架的尾端,随着担架的晃动而轻轻摇摆。

  那冰冷的、已经失去所有生命迹象的脚,像一把把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方俊的视线,彻底被泪水模糊了。

  他曾经读过《谁是最可爱的人》,曾为书里描写的志愿军战士的牺牲而感动落泪。

  可那终究是文字,是间接的感知。

  而此刻,这残酷而又真实的一幕,就活生生地、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的眼前。那种震撼,那种冲击,足以击碎一个年轻人对战争所有的认知!

  战争,不是冲锋号,不是英雄赞歌。

  战争,是破碎的肢体,是冰冷的裸足,是那些沾满绣着鸳鸯的挎包。

  队伍,缓缓地从他身边走过。

  方俊的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具趴着的遗体,他想从那些模糊的身形中,辨认出是否会有那个叫陈默的上海老乡。可他什么也看不清。

  也许,没看清,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默默地祈祷着,祈祷那个爱笑的小战士,不在这支冰冷的队伍里。

  当最后一个担架,从他眼前经过,消失在山路的拐角时,方俊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靠在了一棵粗糙的大树上,身体顺着湿滑的树干,缓缓滑落在地。

  他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臂里,肩膀,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今夜无眠。

  回到那间还残留着淡淡血腥味的观察所,没有人能睡得着。二百多个年轻的生命,就以那样的方式,从他们眼前“走”过。那山间小路上滴下的、融入泥土的鲜血,那担架上随着晃动而摆动的、冰冷的裸足,像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每个人的记忆深处。

  方俊打开了那本蓝色塑料封面的日记本。

  在摇曳的、豆大的烛光下,他用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写下了当天的日记。他没有记述战况,也没有分析战术得失。此刻,他只想为那些逝去的、年轻的英魂,也为自己那颗被彻底击碎后、又必须强行粘合起来的心,写下一点什么。

  二月十七日,雨夜。

  今天,我第一次,真正看清了战争的脸。

  它不是冲锋号,不是军旗,更不是挂在胸前的功勋章。它的脸,写满了破碎、冰冷和无言的悲怆。

  当第一批担架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看到了它麻木的眼神;当第二批担架经过时,我闻到了它浓烈的血腥;当最后一批担架经过时,我触摸到了它冰冷的、沾满泥浆的脚趾。

  我一直在寻找那个叫陈默的上海老乡。我不知道,他是在那些被搀扶的队伍里,还是在那些被抬着的人群中。我甚至感到一丝庆幸——幸好,那些牺牲的兄弟,都是脸朝下趴着的。这让我,还能保留一丝他或许还活着的、自欺欺人的幻想。

  可我知道,这只是幻想。

  在这条血染的山路上,每一个牺牲的战士,都是陈默。他们都是某个母亲日夜牵挂的儿子,是某个姑娘在梦里呼唤的爱人,是某个孩子嗷嗷待哺的父亲。他们都有名字,会笑,会哭,会想家。

  可现在,他们都成了一具具冰冷的、需要我们用新挖的台阶,才能送回家的遗体。

  我曾经在书里读《谁是最可爱的人》,为那些英雄的壮举而热泪盈眶。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可爱”这两个字,有多么的沉重。

  它可爱在,一个年轻的生命,为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生命,可以坦然地、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

  它可爱在,那双赤裸的、本该奔跑在故乡田埂上的脚,最终,踏在了这片异国的、滚烫的红土地上,并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今夜的风好凉,雨好大。我总觉得,那不是风雨,是他们的灵魂,还不愿离去。他们在问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

  “兄弟,我们的牺牲,值得吗?”

  值得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的生命,再也不仅仅属于我自己了。

  我这条命,是施斌班长推出来的,是老马他们用身体挡出来的,是这二百多个兄弟,用他们再也无法归家的脚步,为我们铺出来的。

  我没有资格去悲伤,更没有资格去沉沦。

  我要把他们的脸,都刻进我的脑子里。我要把他们的名字,都变成我心脏跳动的声音。我要背着他们的期望,去迎接下一次冲锋;我要带着他们的眼睛,去看一个没有战争、和平安宁的祖国。

  是的,值得。

  只要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没有忘记他们,没有辜负他们的牺牲。

  那么,就一定值得。

  安息吧,我最可爱的战友们。

  剩下的路,我们替你们走。

  写完最后一个字,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眶滑落,重重地滴在了“安息吧”三个字上,迅速地洇开了一片模糊的、如同弹痕般的墨迹。

  这一夜,在南疆阴冷的雨水中,在二百多位战友英魂的注视下,方俊,这个曾经还带着一丝天真和个人英雄主义幻想的年轻士兵,真正地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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