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卤蛋和“白求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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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剃了光头之后,方俊一连好几天,都处于一种近乎“社会性死亡”的自我封闭状态。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刺猬,失去了所有的保护层,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躲在最安全的角落里。那个角落,就是连队里那间平时无人问津的、小小的荣誉室。这里堆满了泛黄的奖状和老旧的锦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樟脑丸和书刊油墨的味道。一有空,他就一头扎进这里,以“整理先进事迹材料”为名,埋头写着东西,实际上是在躲避全世界的目光。

  就算万不得已要出门,比如去上厕所,或者去观察哨换岗,他也总是把那顶军帽的帽檐,压得低得不能再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走路,也一改往日挺胸抬头的习惯,变得有些鬼鬼祟祟,总是贴着墙根或者树荫走,像个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生怕自己那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脑袋,会暴露在任何人的视线之下。他不知道,他心目中到底是怕被谁看见?难道是那位上海的老乡?

  王卫国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他仿佛在一夜之间,找到了自己全新的“人格魅力点”。他对自己的光头造型满意得不得了,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革命硬汉”形象。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用湿毛巾,蘸着凉水,把自己那颗青皮脑袋擦得锃光瓦亮,亮到能映出人影的程度。然后在食堂里,故意端着饭盆,在营区里人最多的地方晃悠,特别是走到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老兵面前,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昂首阔步,接受众人惊奇又好笑的目光洗礼。

  “看什么看?没见过革命的卤蛋啊?告诉你们,这叫‘削发明志’,懂不懂?”他总是这么得意洋洋地对每一个投来目光的人,进行着科普教育。其实他也不懂什么是“削发明志”,只是照搬抄方俊说过的那句话。

  侦察班的战友们,对方俊这个突然的转变,也是议论纷纷,成了休息时最大的笑料。老班长施斌,只是在他剃头后的第一天,看了他一眼,嘴角抽动了一下,忍住了笑,没说什么,但那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孺子可教”的赞许。而山东小胖子王振山,则变着法儿地调侃他。

  “方俊,你这造型,绝了!晚上站岗,都不用手电筒了,直接用脑袋就可当灯泡了!”

  “哎,方俊,我昨天看炊事班的馒头,都没你脑袋圆!”

  方俊听了,只能报以一个生无可恋的苦笑。

  他最担心的,还是被“那个人”看到。

  自从上次在卫生室门口那次短暂的邂逅之后,方俊虽然刻意地、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条通往卫生室的小路,但杨岚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和那声带着天然亲切感的“小老乡”,却总是不经意地在他脑海里闪现。特别是在这些收不到李秀莲来信的、辗转反侧的烦躁夜晚,那个穿着军装、扎着短辫的身影,就如同黑夜里的一点萤火,给他带来了一丝莫名的、不该有的慰藉。

  可现在,他这副“卤蛋”模样,怎么有脸再去见人家?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看到自己时,那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然后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那场面,光是想一想,就让他脚趾抠地,恨不得当场挖个地道钻回上海去。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跟人开一些恶意的玩笑。你越想躲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这天下午,新一期的黑板报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方俊来到了黑板报前,他踩在一个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夏日午后的阳光,毒辣得没有一丝遮拦,把他那颗新剃的光头,照得明晃晃的,像个大号的灯泡,刺眼得很。

  他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截红色粉笔,勾勒着“保家卫国”四个大字的最后一笔,整个人都沉浸在线条和结构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轻盈的身影,正像一只好奇的猫一样,踩着小碎步,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慢慢走近。

  “哟,小老乡,几天不见,你怎么……‘前途无量’了?”

  一个带着三分促狭、七分笑意的、清脆悦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就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响了起来。

  方俊的手,猛地一抖,那根即将完成使命的粉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好几截。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彻底僵住了。肌肉绷得像一块石头。

  这个声音,他化成灰都认得!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嗡”的一下,不顾一切地冲上了头顶,不,是冲上了那颗光溜溜的、此刻感觉像被放在火上烤的头皮。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发烫。

  他慢慢地极其不情愿地,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人,一格一格地转过了身来。

  杨岚就俏生生地站在他身后,双手反背着,微微歪着头,正用一种忍着笑、又充满好奇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她今天穿了一件夏常服,领口开着一粒扣子,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她的眼睛里,没有他想象中的嘲笑,全是那种忍俊不禁的、像小狐狸一样狡黠的笑意。

  “你……你好。”方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板凳上跳了下来,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下意识地就想去摸自己的军帽,想要遮住这颗让他无地自容的脑袋,结果摸了个空。那感觉,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扒光了衣服。

  “脑袋瓜挺圆的嘛,”杨岚走上前,完全无视了他的窘迫,像是打量一件刚出土的文物一样,饶有兴致地绕着他走了一圈,甚至还伸出纤细的手指,跃跃欲试地,似乎真的想在他那光滑的脑袋上弹一下,听听响儿,“这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被你们班长剃了‘鬼头’啊?”

  “不是……是我自己剃的。”方俊的脸,已经红得快要赶上宣传栏上的红纸了。

  “自己剃的?为什么啊?难道是……失恋了?”杨岚眨了眨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故意把语调拖得长长的。

  “不是!”方俊像是被踩了尾巴,赶紧大声否认,“就是……就是前几天风纪检查,说我头发长了,我……我一烦,就……”

  “就索性剃了个光头,来个‘无发可说’?”杨岚接过了他的话,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像一串银铃在风中摇曳,清脆悦耳,让周围闷热的空气,都仿佛清凉了几分。

  “你这人,还真有意思。脾气挺倔啊,像头小犟牛。”她笑着说,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取笑,反而多了一丝别样的、欣赏的光彩。

  方俊被她笑得恨不得立即躲进王卫国的猪圈里。他觉得,自己在新兵连丢的脸,加起来都没今天多。

  “那个……我……我还要出黑板报,我先忙了。”他捡起地上那几截粉笔的“尸体”,转身就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事故现场”。

  “哎,等等。”杨岚却又一次叫住了他。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印着红十字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了一个不起眼的棕色小瓶子。

  “这是什么?”方俊不解地问。

  “红花油。”杨岚把那个还带着一丝她体温的小瓶子,塞到了他手里,目光落在了他那因为长时间举着胳膊写字而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腕上,“这几天山上的蚊子也变多了,你这光头,目标这么大,晚上回去,肯定要被蚊子当成主攻目标。用这个涂一涂,既能活血化瘀,又能防蚊子,管用。”

  方俊拿着那个小小的瓶子,愣住了。

  他没想到,她会观察得这么仔细。

  “我……我没事,不用……”

  “拿着吧,小老乡!”杨岚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爽朗和热情,“我们当卫生员的,就跟白求恩同志一样,对同志,对伤病员,要极端地负责任,要极端地热忱!你现在,就是我杨岚同志的‘重点观察病号’!”

  她说完,又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那眼神,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方俊的心尖都麻了一下。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卫生室走去,只留下一个扎着齐耳短辫的、充满活力的背影。

  方俊站在原地,手里紧紧地握着那瓶小小的红花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营房的拐角,心里五味杂陈。

  他摸了摸自己那颗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烫的光头,第一次觉得,这个让他尴尬了好几天的造型,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它让他得到了“白求恩同志”的“重点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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