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等不到的人

　　闷罐火车的归途，比来时更加漫长。

　　来时，车厢里充满了对未知的紧张、好奇，甚至是带着一丝无知的豪情。而回去的路上，却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沉默。

　　没有人唱歌，没有人吹牛。战士们蜷缩在黑暗而又颠簸的车厢里，像一群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战争，抽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锐气和喧嚣，只留下了一具具疲惫不堪的躯壳，和一颗颗千疮百孔的心。

　　方俊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任由那富有节奏的“哐当”声，将他的思绪，带向无尽的远方。

　　他闭上眼，脑海里就全是王卫国那张憨厚的、带血的笑脸。

　　他睁开眼，眼前又浮现出杨岚站在车门口，那双含着泪的、写满了千言万语的眼睛。

　　一个，永远地留在了南疆的红土地上。

　　另一个，被呼啸的军列，带向了未知的远方。

　　他突然发现，这场战争，他虽然赢得了勋章，赢得了荣誉，却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都给弄丢了。

　　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像潮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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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火车终于驶回那个熟悉的军用站台时，站台上，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地方政府和军区组织的欢迎队伍，拉着“欢迎英雄凯旋”的巨大横幅，学生们挥舞着花束，高喊着口号。

　　可这一切，在方俊和他的战友们眼里，却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他们默默地走下火车，默默地登上前来迎接的军用卡车，默默地穿过那条他们出征时走过的、熟悉的林荫道，回到了那个阔别了一个多月的军营。

　　军营，还是老样子。操场、营房、训练器械……一切都似乎没有变。

　　可方俊知道，一切，都已经变了。

　　空气中，再也闻不到那股浓烈的硝烟味。耳边，再也听不到那撕心裂肺的炮火声。

　　和平，像一件不太合身的新衣服，穿在身上，显得那么别扭，那么格格不入。

　　部队宣布，就地休整三天。

　　战士们像一群被放出牢笼的鸟，欢呼着冲回了各自的宿舍。他们脱下那身早已被汗水和血污浸透得发硬的军装，换上干净的常服，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水池房，痛痛快快地洗一个凉水澡。

　　方俊也洗了澡。当冰凉的水流，冲刷着他身上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和满身的疲惫时，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舒畅。

　　他独自一人，走出了营房。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凭着一种本能，在营区里缓缓地走着。

　　他走过训练场。他记得，就在那片场地，王卫国曾经学习正步走时，惹得全连哄堂大笑。

　　他走过食堂。他记得，就在那口大铁锅前，王卫国曾经用一担“神仙水”，让全连的兄弟，吐得是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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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营区最偏僻的那个角落。

　　——那个早已废弃的、空空如也的猪圈前。

　　这里，是王卫国战斗过时间最长的地方。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子混杂着猪食味和汗臭味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方俊靠在那株冰冷的桉树干上，就像出征前那天下午一样。

　　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一个傻乎乎的汉子，拎着军用水壶，踢踢踏踏地跑过来，没心没肺地问他：“俊哥，是不是又想你那个陕北的‘红头巾’了？”

　　再也不会了。

　　永远，都不会了。

　　一股无法抑制的、尖锐的剧痛，从他心脏最深处，猛地爆发出来！疼得他弯下了腰，额头死死地抵在冰冷的树干上，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没有哭出声。

　　可那种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悲恸，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直起身，通红的眼睛里，一片死寂。

　　他像一个梦游的人，脚步虚浮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营区卫生室。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也许，只是想去看看。看看那个在战火中，给了他思念时带来过一丝温暖和慰藉的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

　　卫生室的门口，还是那么安静，洁白。几株美人蕉，开得正艳。

　　一个年轻的卫生员，正在门口晾晒着洗干净的纱布，看到方俊，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他。

　　“是……是方班长？”小卫生员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敬畏和羞涩。方俊在猫耳洞里，用信号弹引导炮火，立下奇功的事迹，早已传遍了整个部队。

　　“嗯。”方俊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问道，“我……我找一下杨岚，杨卫生员，她在吗？”

　　“杨岚姐？”小卫生员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方班长，您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方俊的心，猛地一沉。

　　“杨岚姐……她没跟我们一起回来。”小卫生员低着头，小声说，“我们部队从前线撤下来的第二天，军区就派了一辆吉普车，直接到战地医院，把她接走了。听说是……直接调回军区总院了。估计，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轰——”

　　方俊的脑子里，像被扔进了一颗炸弹，一片空白。

　　走了？

　　就这么……走了？

　　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条。

　　他想起了在站台上，她那最后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那么多的不舍和委屈。原来，那不是重逢的开始，而是早已注定的……告别。

　　也是。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算什么呢？一个大头兵而已。而她，是军区首长的千金，是天之骄女。他们之间，本就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一场短暂的相遇，让他们之间有了一点交际。现在结束了，一切，也都该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了。

　　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失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地罩住。

　　他失去了最好的兄弟，也失去了那份朦胧的，还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场战争，到底给他留下了什么？

　　是一枚冰冷的军功章？是一身洗不掉的伤疤？还是……一颗空空荡荡、再也填不满的心？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他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破灭的地方。

　　“哎，方班长！您等一下！”

　　营部的通讯员小李，正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从远处飞快地蹬了过来。

　　“方班长，可算找着您了！”小李跳下车，从挎包里，掏出一封已经有些褶皱的信，递了过来，“您的信！都积压半个多月了！”

　　信？

　　方俊有些茫然地，接了过来。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贴着一张八分钱的邮票。

　　而寄信的地址，那一行熟悉的、却又显得有些遥远的字迹，让他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半拍。

　　——陕西省xx地区xx县xx乡西河村。

　　信，是李秀莲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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