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红墙之内，别有洞天

　　“……借调该同志，前往军区司令部，协助工作！限三日内，到岗报到！”

　　教导员于卫东那高亢的声音，还在大礼堂的横梁上盘旋回荡，台下，却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全营几百号人，包括那些戴着大红花、正沉浸在离别伤感中的退伍老兵，都像被人集体施了定身法一样，一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借调？

　　军区司令部？

　　给首长写回忆录？

　　这几个字眼，对于这些基层连队的官兵来说，遥远得就像是报纸上才会出现的词汇，充满了他们无法理解的、高不可攀的神秘色彩。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再次聚焦到了方俊的身上。

　　这一次，那目光里，不再是同情和惋惜。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震惊、愕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丝敬佩。

　　上一秒，还是一个因为“父辈历史问题”被退伍的“倒霉英雄”；下一秒，就摇身一变，成了被军区司令部直接点名，去给“首长”当笔杆子的大人物？

　　这他娘的……比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还离奇！

　　方俊自己，也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胸前那朵本以为是“耻辱”印记的大红花，在礼堂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鲜艳。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命运这个顽皮的混蛋，似乎最喜欢在他跌入谷底的时候，又漫不经心地，将他高高地抛向云端。

　　……

　　三天后。

　　一辆刷着“八一”军徽的绿色吉普车，停在了军区司令部那扇庄严肃穆、由荷枪实弹的哨兵守卫着的大门前。

　　方俊背着他那只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书之外，再无他物的帆布行李包，从车上走了下来。

　　当他踏进那道象征着绝对权威的红墙大门时，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与野战部队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气场。

　　这里，没有震天的训练号子，没有随处可见的泥泞和尘土。映入眼帘的，是宽阔整洁的水泥大道，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松柏，是一栋栋气势恢宏的苏式办公楼。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严谨、肃穆、甚至带点官僚气息的味道。

　　偶尔有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的军官，捧着文件，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那些人的眼神，锐利而又内敛，看人时，似乎都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

　　方俊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他那身被南疆的太阳晒得发白的军装，在这片崭新的、充满了秩序感的天地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根从乡下地里刨出来的、还带着泥土气息的地瓜，被突然摆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

　　按照调令上的指示，他需要先去军区招待所报到。

　　招待所是一栋三层的红砖小楼，门口挂着“八一招待所”的牌子。门口的传达室里，坐着一个正在织毛衣的中年妇女，看了他的调令和士兵证，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朝里面努了努嘴。

　　“进去吧，左拐，103房间，找吴参谋。”

　　方俊道了声谢，走了进去。

　　走廊很长，很安静，地面是水磨石的，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道。

　　他找到了103房间，门是虚掩着的。他整理了一下军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梆梆梆。”

　　“进来。”

　　一个略显年轻，却透着一股子沉稳的男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方俊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干净整洁。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办公桌，桌上，电话机、文件夹、笔筒、茶杯，都摆放得一丝不苟，棱是棱，角是角。

　　一个穿着一身笔挺的干部服，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军官，正坐在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落在了方俊身上。

　　那目光，很平静，却像x光一样，上上下下，不着痕迹地将方俊打量了一个遍。

　　“你就是，炮兵团的……方俊同志？”吴参谋开口了，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股机关干部特有的、不远不近的客气。

　　“是！报告首长！炮兵团三营侦察排一班班长方俊，前来报到！”方俊一个标准的立正，声音洪亮。这是他在基层部队，养成的肌肉记忆。

　　“呵呵，不用这么紧张。”吴参谋笑了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方俊面前，主动伸出了手。

　　“我叫吴志刚，在军区司令部工作，负责你的接待和安排。不用叫首长，叫我吴参谋就行。”

　　方俊连忙伸出双手，握住了吴志刚的手。

　　吴参谋的手，温暖，干燥，很有力。

　　“一路辛苦了。”吴志刚松开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坐吧。”

　　方俊只坐了半个屁股，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吴志刚也没有再劝，他回到办公桌后坐下，从桌面的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

　　“你的档案，和团里报上来的那份嘉奖令，我都看过了。”他慢条斯理地说，“很不简单。能在战场上，用那种方式，引导炮火，立下奇功……说实话，我们这些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写材料的，对你们这些从前线下来的战斗英雄，都非常敬佩。”

　　这番话，说得既客气，又在不经意间，点明了彼此之间的身份差异——他是“办公室写材料的”，而你，是“前线下来的”。

　　方俊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着。

　　“这次借调你来，任务很明确。”吴志刚继续说道，语气变得严肃了一些，“军区的一位老首长，需要把他的革命生涯，整理成一本回忆录。这位老首长，戎马一生，经历传奇，但是，他自己不善于动笔。所以，组织上决定，从基层部队里，挑选一名有写作能力、政治可靠的同志，来协助他完成这项工作。我们首长曾今看过你在《前线报》发表过一些文章，觉得你比较适合，特意点名叫你来。“

　　吴志刚参谋说到这里，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方俊一眼。

　　“能被选中，来完成这项任务，对你来说，是一份荣誉，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吧？”

　　方俊的心，猛地一跳。

　　他是个聪明人。吴参谋话里的潜台词，他听得懂。

　　“既然我们首长直接点名让你来，表明首长很欣赏你的才华。所以，希望你不要辜负这份信任。”吴参谋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

　　“对不起，我还有个会要去参加。你刚到，先在招待所住下，熟悉一下环境。这两天，到市区走走，还是第一次来海州吧？不过，要随时等候通知。你的床铺和生活用品，都已经安排好了，就在三楼的301房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和一叠饭票、购物券，递给方俊。

　　“记住我说的，等候通知。”他又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

　　“是！明白！”方俊立刻起身，立正回答。

　　走出103房间，方俊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短短十分钟的谈话，比他在战场上潜伏一个小时还累。

　　这里，没有枪林弹雨，没有生死搏杀。

　　可他却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片红墙之内，另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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