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一顿“鸿门宴”和半只烧鸡

　　方俊的“平反昭雪”，在师部大院里掀起的涟漪，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这天中午，他刚端着饭盆在食堂找了个角落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后勤科的邱科长，那个前不久还指着他鼻子骂娘的“小坦克”，竟然端着自己的饭盆，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

　　“哎呀，方干事，一个人坐这儿多没劲啊，来来来，跟我们凑一桌！”

　　邱科长不由分说，热情得像一团火，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方俊拉到了他们后勤科那一桌。

　　桌上，后勤科的王助理员、刘干事，就是上次稿子里被方俊“谋杀”了“智慧结晶”的那几位，齐刷刷地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无比热情的笑容，像是迎接什么凯旋的将军。

　　“方干事来了！快坐快坐！”

　　“都怨我，上次稿子的事，是我水平不够，给方干事添麻烦了！”那个被方俊评价说“一句废话写了五大段”的刘干事，此刻正主动地进行着自我批评。

　　“方英雄，来，我这儿有个鸡腿，给你！”王助理员更是殷勤地把自己饭盆里唯一一个大鸡腿，夹到了方俊的碗里。

　　这阵仗，直接把方俊给干懵了。他端着饭盆，看着碗里油汪汪的大鸡腿，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现场，浑身不自在。

　　“邱科长，各位，太……太客气了，我……”

　　“客气啥！”邱科长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着方俊的后背，震得他饭碗里的米饭都跳了起来，“咱们这叫不打不相识！说实话，小方，上次的事，是我老邱不对，我脾气冲，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他压低声音，凑到方俊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可都听说了，你小子，有种！敢跟孙黑脸掰腕子，还在里面搬出了杨副司令当救兵！好家伙，这手腕，这胆识，我们整个后勤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不知道，孙黑脸那天脸都绿了，我们看着都解气！”

　　方俊听得是哭笑不得。他这才明白，人家这哪是来道歉的，分明是把他当成了敢于挑战权威的“英雄好汉”，跑来“投名状”了。他在孙海平那里受的委屈，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自己在群众中的“威望”。

　　这机关里的逻辑，真是比敌人的密码电报还难懂。

　　他只能尴尬地笑着，啃着那个象征着“化干戈为玉帛”的大鸡腿，心里却在想，这件事的“后遗症”，恐怕才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更大的“后遗症”在下班后找上了门。

　　政治部的通讯员，又一次出现在了宣传科门口。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心，都跟着“咯噔”了一下，以为秋后算账来了。

　　通讯员走到方俊桌前，敬了个礼，说道：“方干事，孙主任让你下班后，去他家一趟。”

　　去他家？

　　这三个字，比上次“去他办公室一趟”更具爆炸性。办公室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刘建国和马驰，都向方俊投来了担忧的目光。

　　在机关里，领导让你去办公室，那是谈工作；领导让你去他家，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这要么是天大的好事，要么，就是天大的坏事，俗称——鸿门宴。

　　方俊心里也直打鼓。这孙黑脸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道是想在非正式场合，对自己进行更严厉的“思想教育”？

　　可军令如山，他不能不去。

　　下班后，方俊怀着奔赴刑场般的心情，在通讯员的带领下，第一次走进了师部后院的家属区。

　　孙海平家住在一楼，是个套二的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空气里飘着一股饭菜的香味，冲淡了他办公室里那股子严肃的烟草味。

　　开门的是孙海平的爱人，一个看起来很和蔼的中年妇女。她一见方俊，立刻热情地招呼道：“是小方吧？快进来快进来！老孙都念叨你好几天了！”

　　这热情，和方俊预想中的“三堂会审”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他被让到饭桌前坐下，桌上已经摆了四菜一汤，其中最显眼的，是一盘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烧鸡。

　　孙海平已经脱下了军装，穿着一件白色的旧背心，正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花生米。他看到方俊，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方来了啊，坐，别客气，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这场景，太魔幻了！

　　方俊拘谨地坐在小板凳上，感觉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他实在想不通，这位前些天还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的“孙黑脸”，怎么晚上就变成了嘘寒问暖的“邻家大叔”？

　　饭局开始，孙海平亲自给方俊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

　　“小方啊，”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请你来，没别的意思。主要呢，是为前几天的事，给你赔个不是。”

　　赔不是？！

　　方俊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连忙站起来：“主任，您千万别这么说，是我给您和组织添了麻烦，该检讨的是我……”

　　“坐下坐下！”孙海平把他按回座位，“一码归一码。组织纪律上，我批评你，那是我的职责。但从个人角度讲，这件事，我确实有官僚主义、调查不清的错误。自从我们政治部钱主任去炮兵学院深造后，部里的所有工作一下子全都压在了我的肩上。事情一忙，工作中难免有些失误。我这个人，犟是犟了点，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杯酒，我自罚！”

　　说完，他仰起脖子，把一杯足有二两的白酒，一饮而尽，辣得直咧嘴。

　　方俊彻底懵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红耳赤的孙海平，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他。

　　“主任，这……”

　　“别说了，喝酒！”孙海平又把方俊的杯子满上，“我知道你委屈。但你也得理解我们搞政治工作的难处，有时候，为了维护部队的稳定和声誉，不得不……采取一些强硬手段。”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孙海平半是解释，半是敲打地，给方俊上了一堂生动的“机关生存课”。

　　他告诉方俊，机关里最怕的就是这种“作风问题”的告状信，不管真假，只要沾上了，就像身上沾了泥，很难洗干净。他这次之所以那么严厉，也是想快刀斩乱麻，把影响降到最低。

　　“可我没想到，你小子……是属泥鳅的，滑溜！”孙海平放下酒杯，用筷子指了指方俊，眼神复杂地说道，“你那份检查报告，我看了。写得好啊！有理有据，有情有节，还知道拉大旗作虎皮！把我顶得一点脾气都没有。说真的，我干了这么多年政治工作，还没见过在检查里跟领导斗智斗勇的！”

　　方俊听得是冷汗涔涔，只能端起酒杯，尴尬地笑着。

　　“主任，我那都是被逼急了，胡写的……”

　　“别谦虚了！”孙海平摆摆手，撕下一块大鸡腿，放到了方俊碗里，“这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你那份检查，还有那两封信，我已经锁进我个人的保险柜里了，保证不会流出去，也不会进你的档案。你放心大胆地干工作！”

　　听到这话，方俊心里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场风波，才算是真正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至于上海那边，”孙海平继续说道，“部里会以组织的名义，给女方单位发一封函，说明此事纯属误会，为你正名。同时，也会请她们当地的街道组织，对那位写信的母亲，进行一下……批评教育。”

　　方俊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既感激组织为他澄清事实，又觉得对张晓雯一家有些愧疚。毕竟，她们也是这场闹剧的受害者。

　　“主任，能不能……别批评那位阿姨了？”他犹豫着说道，“她也是爱女心切……”

　　孙海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嗯，你这个同志，心肠还不错。行，听你的。那就不发函了，我亲自打个电话过去，把事情解释清楚，让他们家安心。这样，也算是保护了女同志的名誉。”

　　这顿饭，一直吃到很晚。方俊被孙海平灌得晕晕乎乎的，走的时候，孙海平的爱人，还特意用一张荷叶，把那只没吃完的烧鸡包了起来，硬塞到他手里。

　　“拿着！给你们刘科长和小马也尝尝！这孩子，实诚！”

　　方俊提着那半只还带着余温的烧鸡，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晚风一吹，酒劲上涌，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他想起了那篇被邱科长拍在桌子上的稿子，想起了食堂里那个意味深长的大鸡腿，又看了看自己手里这半只烧鸡……

　　他好像……有点明白机关里的生存之道了。

　　有时候，解决问题的，不是道理，不是事实，而是一顿饭，一杯酒，和一个大鸡腿。

　　他摇了摇头，苦笑着。这比在战场上定位一个敌人的炮兵阵地，可要复杂多了。

　　他回到宿舍，把那半只烧鸡往桌上一放，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政治部干部宿舍走廊。听到走廊里方俊那一步重一步轻的脚步声，闻着一股浓浓的酒味儿，刘建国和马驰就凑了过来，听说这是从孙主任家“缴获”的“战利品”，两个人眼睛都直了。

　　“好家伙！鸿门宴让你吃成了庆功宴！”刘建国撕下一条鸡肉，啧啧称奇，“小方，你这一下，算是彻底把孙主任这块最硬的骨头给啃下来了。以后在政治部，没人敢小瞧你了！”

　　方俊没说话，只是撕下一块鸡肉，慢慢地嚼着。

　　鸡肉很香，但他心里，却并不轻松。

　　这场风波的平息，只是一个开始。他这个机关里的“新兵”，前方的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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