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平凡的幸福

　　杨副司令那两句“金口玉言”，像两颗定心丸，不，简直是两颗威力巨大的航空炸弹，直接把方俊和杨岚之间那层仅存的、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给炸了个粉碎。

　　从此以后，训练室里的“能量补充”，就从原来的“日补”直接升级成了“时补”。

　　以前杨岚喂方俊喝水，还得找个“补充能量”的借口。现在倒好，方俊刚在单杠上拉了十个引体向上，杨岚就立刻拿着毛巾和水壶凑上去，一口一个“英雄辛苦了”，那腻歪劲儿，搞得护工小张每次都得假装研究墙上的苍蝇，才能避免自己被当场“甜死”。

　　方俊呢，也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彻底开窍了。

　　以前是杨岚追着他跑，现在是他赶着趟儿地黏着杨岚。杨岚晚上值个夜班，他能摇着轮椅，从康复楼的这头，“长途跋涉”到门诊楼的那头，就为了给她送一个据说是他亲手（其实是拜托食堂大姐）热的馒头。那股子殷勤劲儿，全院闻名。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对历经了生死考验的“战地鸳鸯”，只差一个正式的“仪式”，就能名正言顺地，把革命友谊升华到更高的高度了。

　　而这个“仪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下午，悄然而至。

　　“干嘛？”方俊被杨岚蒙着眼睛，推着轮椅，一路推出了医院大门，心里直犯嘀咕，“神神秘秘的，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别问！”杨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狡黠，“问了就没惊喜了。你老实待着就行！”

　　方俊能感觉到，轮椅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他们穿过了马路，路过了医院门口那个总是飘着包子香味的早点摊，耳边是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和街坊邻居们闲聊的嘈杂声。

　　这是他瘫痪以来，第一次，离开那座熟悉得像牢笼一样的医院，重新回到了这个充满了烟火气的、鲜活的人间。

　　他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不知过了多久，轮椅停了下来。杨岚的声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得意，在他耳边响起：“当当当当！目的地到达！”

　　她轻轻地，解开了蒙在他眼睛上的那块手帕。

　　刺目的阳光，让方俊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等他缓缓适应了光线，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们面前，是一座有些陈旧，但却人气十足的建筑。红砖墙上，挂着几个用毛笔写的、遒劲有力的大字——“八一电影院”。门口，一块巨大的手绘海报板，歪歪扭扭地立着，上面画着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旁边是两个同样醒目的大字——《小花》。

　　看电影。

　　在八十年代，这几乎是年轻人所能想到的，最时髦、最浪漫的约会方式了。

　　“怎么样？”杨岚从轮椅后探出头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像个等着大人夸奖的孩子，“我可是求了我同事好半天，才让他帮我搞到两张票的！据说现在火得不得了，全城都买不着呢！”

　　方俊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的脸，心里，像被一团温热的棉花，给满满当当地塞住了。暖洋洋的，软绵绵的。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笑了。那笑容，发自肺腑，灿烂得比头顶的秋日暖阳，还要耀眼。

　　虽然是下午场，但电影院里，早已是座无虚席。

　　杨岚推着他，在一众好奇目光的注视下，来到了他们那个被特意安排在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那年代，还没有什么无障碍通道，为了把他弄进来，电影院的检票员大哥，还特意找了两个小伙子，连人带轮椅，硬是给抬了进来。

　　“委屈你啦，”杨岚帮他把轮椅固定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在他耳边小声说，“等以后……以后我天天在家放给你看。”

　　方俊闻着她发梢间传来的淡淡清香，听着这句充满了“以后”的承诺，只觉得自己的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电影院里的灯光，暗了下去。

　　巨大的银幕上，亮起了“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熟悉片头。

　　说实话，电影演了些什么，方俊基本没看进去多少。

　　他的全副心神，都被身边这个近在咫尺的、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姑娘给勾走了。

　　在黑暗的掩护下，那些平时不敢有的念头，不敢说的话，都像雨后春笋一样，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心跳声，和身边她那同样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首令人脸红心跳的交响乐。

　　电影的情节，进入了小高潮。

　　当银幕上，唐国强扮演的哥哥赵永生，背着陈冲扮演的、双腿受伤的妹妹何翠姑，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李谷一那首如泣如诉的《妹妹找哥泪花流》响起时，整个电影院里，都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坐在方俊身边的杨岚，显然也被这悲伤的情节感染了。她用手背偷偷地抹着眼泪。

　　方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看到银幕上那个背着妹妹的、坚毅的男人身影；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下的这副轮椅，和那两条毫无用处的腿。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自卑，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再一次，猝不及防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她这么好，这么优秀，像一朵不染纤尘的白玉兰。

　　而自己呢？一个连走路都需要被人推着的……废人。

　　他凭什么？他配吗？

　　就在他那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心，即将再次崩塌的时候，一件让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坐在他身边的杨岚，也许是真的被电影情节伤感到了极点，也许，是那黑暗，给了她无穷的勇气。

　　她的头，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也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依赖，缓缓地靠在了他那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肩膀上。

　　那一瞬间，方俊的整个身体，都石化了！

　　那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就那么轻轻地，贴在他的脖颈处，微微地有些发痒。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混杂着兰花香和花露水味的气息，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霸道地钻进了他的鼻腔，然后，长驱直入直接灌进了他的心里。

　　他能感觉到，她靠在他肩膀上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大脑里，一片空白。

　　那条刚刚还在疯狂撕咬他心脏的、名叫“自卑”的毒蛇，在这一刻，仿佛被某种更加强大的、温暖的力量，瞬间融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僵硬了足足有半分钟。

　　最终，似乎是遵从着某种最原始的、属于雄性的本能。他那只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那动作，缓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自己，都能听到自己骨关节因为紧张而发出的，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在黑暗的掩护下，在他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他的手臂，终于，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揽住了她那微微颤抖的、纤细的肩膀。

　　将她，紧紧地环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杨岚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没有挣扎。

　　反而，像一只找到了温暖港湾的小猫，更加心安理得地往他那并不算宽阔，却充满了力量和安全感的怀里，缩了缩。

　　电影还在继续。

　　银幕上，光影变幻，悲欢离合。

　　可这一切，都与角落里这两个紧紧相拥的年轻人，再无关系。

　　他们拥有了，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全世界。

　　一个，平凡而滚烫的，小小的幸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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