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一本“内部资料”

　　自从图书馆那场关于“战争与和平”的灵魂交锋之后，有些东西，便在方俊和杨岚之间，悄然地发生了改变。

　　那堵由方俊亲手筑起的、冰冷的壁垒，虽然依旧存在，但却被那场深刻的谈话，硬生生地凿开了一条细微的、可以透进光亮的裂缝。

　　为了避免再次陷入那种让他手足无措的尴尬境地，方俊开始刻意地减少去档案馆的次数。

　　回忆录的撰写工作，已经进入了攻坚阶段。他每天从老将军那里，都带回大量的笔记和口述资料，与其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不如关起门来，在招待所这个相对独立的环境里，更能沉下心来。

　　吴志刚参谋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他甚至还特申请，让档案馆的管理员，将方俊需要的一大批参考书籍和地图册，都直接送到了他的房间里。

　　于是，招待所301房间，那个原本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现在，俨然变成了方俊的第二个战场。

　　床上、桌上、地上……到处都堆满了摊开的书籍、稿纸和画着红蓝铅笔痕迹的地图。他像一个闭关修炼的苦行僧，每天除了往返301室和食堂，剩下的时间，都将自己牢牢地锁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与那些尘封的历史和壮烈的过去，进行着一场寂静无声的搏斗。

　　这样也好。

　　他常常在深夜揉着酸痛的眼睛时，这样安慰自己。

　　一个人，与文字和历史为伴，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会让自己心痛的人和事了。

　　然而，他越是想躲，命运，却越是要把那个人，推到他的面前。

　　这天下午，方俊正为了“塔山阻击战”中的一个关键细节，愁眉不展。老将军对此的回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当时打得异常惨烈，而他手头的公开资料，又都语焉不详。这让他撰写的稿件，卡在了一个关键的地方，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他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整个房间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带着几分犹豫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梆梆。”

　　“谁啊？”方俊有些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他以为是招待所的服务员来打扫卫生。

　　“……我。”

　　门外，传来一个他最意想不到，也最渴望又害怕听到的声音。

　　是杨岚。

　　方俊的身体，猛然一僵！手里的烟头，火星烫到了手指，他才如梦初醒，慌乱地扔进烟灰缸里。

　　她怎么会找来这里？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下意识地就想假装没听见。可门外那个纤细的身影，似乎极有耐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不远不近地等着，没有再敲，也没有离开。

　　这无声的坚持，比任何催促，都更让他无法拒绝。

　　方俊挣扎了足足有半分钟，最后，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拉开了房门。

　　门外，杨岚穿着一身整洁的便服，手里，用一块蓝色的布，包裹着一本厚厚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显然，她是刚从学校放学，就直接过来了。

　　看到方俊开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欣喜，随即，又被他房间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呛得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你抽了多少烟？”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的意味。

　　“没……没什么。”方俊的眼神，有些躲闪，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门口的大半位置，并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你找我……有事吗？”

　　这种明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态度，让杨岚脸上的那丝欣喜，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她咬了咬嘴唇，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但她没有退缩。

　　她只是将手里那个用蓝布包裹的东西，双手捧着，递到了方俊面前。

　　“……我听吴参谋说，你在查关于‘塔山’的资料，卡住了。”她的声音，

　　有些低落，“我回家……跟我父亲聊了聊。他在书房里，帮你找到了这个。”

　　方俊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包裹上。

　　“这是……”

　　“是我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回忆录手稿。”杨岚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带着几分献宝似的急切，“那位伯伯，当年就是四纵程子华将军麾下的主力团团长，亲身经历了整个塔山阻击战。这是他晚年亲手写的，很多细节，连军史里都没有记载过……父亲说，这个，肯定能帮上你。”

　　一股巨大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方俊！

　　内部资料！还是一位主力团团长的亲笔手稿！

　　这东西的价值，对于他现在的工作来说，简直不亚于在沙漠里发现了一片绿洲！这是任何金钱都买不到的、最珍贵的“活历史”！

　　他看着杨岚那双充满了真诚和期待的眼睛，看着她双手捧着那份“宝藏”，

　　小心翼翼地向他那布满了荆棘和壁垒的世界，递出这根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橄榄枝。

　　“……那，就……太谢谢你了。”最终，他还是用沙哑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包裹。

　　“不谢。”杨岚的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却足以让整个房间都明亮起来的笑容，“能帮上你就好。那你……那你先忙，我……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似乎是怕方俊会立刻关上门，没等他回话，就飞快地转过身，脚步略显仓促地朝着走廊的尽头走去。

　　方俊捧着那份还带着她体温的资料，站在门口，看着她那纤细而又略显孤单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关上门，回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蓝色的布包。

　　一本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着的、厚厚的、书页已经微微泛黄的手写本，映入眼帘。那上面，印着“内部资料，注意保密”的红色戳印。

　　他随手翻开几页，那一行行遒劲有力、带着岁月沧桑的文字，瞬间就将他吸引了进去。

　　可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却渐渐失焦了。

　　他满脑子，都是杨岚刚才站在门口，那略带委屈和失落的眼神。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态度很伤人。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靠着别人的“恩情”才留在这里的大头兵。而她，却是天上的太阳。

　　太阳的光，会让人觉得温暖。可如果靠得太近，只会让自己被灼伤得，体无完肤。

　　方俊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那本珍贵的手稿，轻轻地合上。

　　他第一次，对自己曾选择用那个残酷的“谎言”来保护自己，现在，又推开那个一直萦回在自己梦里女孩的行为，产生了一丝动摇和……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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