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卫生间里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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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号楼那间宽敞明亮、甚至可以说有些奢侈的卫生间里,气氛,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高大的窗户外面,是秋日傍晚和煦的暮色,将院子里那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映照得忽暗忽明。微风拂过,带来了飒飒的声响和一阵阵不知名的花香。

  可这屋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哗啦啦”的冷水,从那个在当时看来极具气派的黄铜水龙头里,不断冲刷而下。那冰冷刺骨的水流,拂过方俊那片迅速红肿起来的手背,带来了一阵阵奇异的、既刺痛又无比舒爽的矛盾感觉。那股由灼痛带来的、火烧火燎的焦躁感,似乎也随着这清澈的水流,被一点点地冲走了。

  方俊低着头,坐在杨岚给他的那张椅子上,一言不发,像一个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任由杨岚摆布。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从南疆战场上撬下来的、浸透了硝烟的岩石。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杨岚那双柔软、灵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手,正以一种专业而又轻柔的力度,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防止他因为疼痛而下意识地缩回。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他手腕内侧那片皮肤最敏感、能清晰感受到脉搏跳动的地方。每一次触碰,都像一道微弱却又极其清晰的电流,让他浑身的肌肉,都像是在应对突袭的敌人一样,下意识地绷得死紧。

  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有过如此近距离的、亲密的接触。

  就连当年,在那片黄土地上,和他爱得纯粹而又炙热的李秀莲在一起时,他们之间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在那片能将人彻底淹没的、漆黑的红高粱地里,借着漫天星光的掩护,偷偷地,紧张地拉一拉她的手。那只手,因为常年干农活,布满了薄薄的茧子,粗糙,却充满了力量和温度。

  而现在……

  他能闻到,从身前半蹲着的杨岚身上,传来的一股混杂着洗发水的淡淡清香和她少女身体本身所特有的、如同青草般的、独一无二的气息。这股味道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像一张无形的、温柔的网,将他牢牢地包裹了起来。

  他甚至能看到,因为低着头,几缕调皮的发丝,从她那米白色的高领毛衣领口,滑落了下来,正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在他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搔刮着,带来一阵阵让他心烦意乱、几欲发狂的、痒痒的感觉。

  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战场上被缴了械、蒙上了眼的俘虏,身体的所有感官,在这一刻,都被无限地放大,却又被对方,牢牢地掌控在手中,丧失了所有的主动权。

  “疼吗?”

  杨岚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消的、浓浓的鼻音和轻微的哽咽。显然,刚才那惊魂一幕,是真的把她吓哭了。

  “不……不疼。”方俊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这两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还嘴硬!”

  杨岚嗔怪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了平日里的矜持和客气,更没有了图书馆里的试探与羞涩。那是一种最纯粹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混杂着心疼和责备的情绪。

  她的眼圈红红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可那眼神,却又带着一种属于医务工作者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烫伤是最不能大意的!皮肤热损伤,最怕的就是处置不当!很容易造成皮下组织液渗出,形成水泡。一旦感染了,后果不堪设想!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一个侦察兵,在战场上连自救互救都没学过吗?!”

  她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一边放开了对方俊手腕的钳制,快步走到墙角的壁柜前,熟练地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印着红十字的医疗箱。

  “你傻不傻啊?杯子倒了就倒了,一件死物!人还能比杯子重要吗?你用手去挡什么啊?!要是碎玻璃扎到动脉,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她背对着他,声音越说越大,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几分无法抑制的委屈和后怕。

  方俊愣愣地看着她那微微颤抖的、纤细的背影,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涨。

  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在骂他。

  杨岚提着医疗箱,重新半蹲了下来。她打开箱子,里面瓶瓶罐罐,纱布棉签,药膏镊子,一应俱全,像一个小型的移动诊所。那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器械,和上面印着的“军区总院”字样,无声地彰显着这个家庭主人不凡的身份。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她拧开一支印着外文的、银色管状药膏,用消过毒的棉签,蘸取了一些晶莹剔透的、散发着清凉薄荷香气的膏体。然后,她轻轻地托起方俊那只被冷水冲得有些发白的手,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专注,一点一点地将药膏涂抹在那片刺眼的红肿之上。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带着药香的清凉,瞬间就缓解了皮肤上火烧火燎的灼痛。可方俊的心里,却像是被点燃了一座火山,一股滚烫的、陌生的、他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岩浆,在他的四肢百骸里,疯狂地奔涌、冲撞。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温柔。

  李秀莲的温柔,是粗糙的,是带着黄土地气息的。是寒冬腊月里,不由分说地,硬塞给你的一块滚烫的烤红薯,虽然会把你的手烫得通红,但那股子暖意,却能从手心,一直暖到你的心窝里。她的爱,像高粱烧,直接,热烈,呛人,却也醉人。

  而杨岚的温柔,却是细腻的,是带着书卷气和药香味的。它像一泓清冽的、甘甜的江南山泉,没有味道,却能在你最干渴的时候,无声无息地,一点一点地渗透你内心最干涸的角落,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就彻底沉溺,无法自拔。她的爱,像一杯陈年的女儿红,入口绵柔,后劲,却足以将你整个人生,都浸泡得微醺。

  “好了。”

  杨岚仔细地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完毕。她又拿出干净的、雪白的纱布卷,用一种专业而又娴熟的手法,为他的手,做了一个简单而又牢固的包扎。

  “这几天,伤口千万不能碰水,洗脸的时候要注意。”她一边灵巧地打着一个外科结,一边像个不放心的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地叮嘱道,“饭盒我让小张帮你打,稿子……你也先别写了。字写多了,会反复牵动烫伤部位的皮肤,不利于愈合。笔记我看见了,都堆在桌上,我……我晚上没什么事,可以帮你先把父亲口述的部分整理出来。”

  “不行!”

  方俊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从喉咙里吼出了这两个字!

  然后,他猛地将自己那只被包裹得像个粽子的手,从她手里粗暴地抽了回来,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一般!

  杨岚的身体猛地一僵。她那双正在打结的、灵巧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保持着那个姿势。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清亮的、刚刚还闪烁着温柔光芒的眼眸里,瞬间,就涌上了一层受伤的、委屈的、如同迷雾般的水汽。她不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会换来他如此剧烈而又决绝的反应。

  方俊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有多么的过激,多么的……伤人。

  他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泣的、像一只被主人无理踢开的小猫一样的模样,心,像被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可那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我的意思是……我一个大男人,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工作,不能耽误。更……更不能再麻烦你了。”

  可这解释,在这暧昧而又压抑的气氛下,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冷酷的、欲盖弥彰的借口。

  卫生间里,再次陷入了尴尬的、令人心碎的沉默。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照得清清楚楚。

  两人,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半蹲着,互相看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这个压抑到快要爆炸的僵局。

  “……方俊,”

  最终,还是杨岚,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拍了拍自己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里,带着一种收敛起所有温柔后的、冰冷的平静。

  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生的、义无反顾的倔强和孤勇。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她早就想问,却一直不敢问,也一直假装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你那个‘死掉’的姑娘?”

  这句话,像一道等待已久的闪电,毫无征兆地轰然炸响!

  它将方俊用那个悲壮的谎言,辛辛苦苦为自己筑起来的、所有虚假的、用来逃避的心理防线,炸得土崩瓦解,片甲不留!

  他呆住了。像一尊被闪电劈中的、瞬间石化的雕像。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铅,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

  承认?承认自己欺骗了她,欺骗了她的家人,欺骗了所有同情他的人?

  否认?否认那个曾经像火一样燃烧在他生命里的李秀莲的存在?

  他看着杨岚那双写满了痛苦、期待和无畏的眼睛,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个卑劣的、虚伪的、无可救药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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