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帐饮粗醪论攻守 风开晓雪见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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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岳静静地听着,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仿佛一尊矗立在风雪中的铁像,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可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刀柄上的铜吞口,那动作极轻,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这位八皇子,不仅眼光毒辣,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的气度与说话的艺术!不居功,不自傲,分析问题条理清晰,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更懂得维护他这个主帅的颜面。这哪里是一个深宫病弱皇子能有的见识和心性?他掌兵三十载,见过无数权贵子弟,或骄纵得像只开屏的孔雀,或怯懦得如惊弓之鸟,或空谈兵法、纸上谈兵,唯独眼前之人,如寒潭深水,静而不可测,深不见底。他原本因赵宸皇子身份和“劳军”任务而产生的一丝轻视,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同等智慧对手时的郑重,甚至……一丝警惕。他忽然意识到,这位看似病弱的皇子,或许正是朝廷派来制衡他的“天子之眼”。更可怕的是,此人不露锋芒,却处处切中要害,若真有野心,必是心腹大患——像一把裹在锦缎里的匕首,温润无光,却能在最不经意时刺入咽喉。
“殿下高见,老臣受教了。”裴岳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有力,如同北境山脉深处传来的钟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微微颔首,目光如铁,直刺赵宸眼底,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传令——即刻调工营,加固落马坡壕堑,黑风口设烽燧,水源渡口增派夜巡,三日内务必完成。违令者,军法从事!”
帐外立刻传来亲兵低沉领命的喝声,脚步声迅速远去,踏在积雪上发出“咔咔”的脆响,如同战鼓渐起,整座军营仿佛在瞬间被唤醒。命令如雪片般飞出,巡营号角呜咽响起,远处马蹄声渐密,铁甲碰撞之声如雨点般敲击着冻土。火把在风中摇曳,映得营寨栅栏的影子如龙蛇游走,整座军营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正缓缓睁开双眼。
命令下达的瞬间,赵宸知道,自己已真正踏入了北境的权力核心。他不动声色地松了松袖中紧握的铜符,指尖已微微发汗——那不是紧张,而是兴奋。重生以来,他第一次以“赵宸”之名,堂堂正正地站在权力的棋盘上,落下一子。
裴岳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赵宸眼底,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殿下有此见识,实乃国朝之幸。只是老臣有一事不明——殿下久居深宫,如何能对北境地理、攻守之道,洞悉至此?”
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核心。一个皇子的军事才能,来源至关重要。若只是纸上谈兵,不足为惧;若背后有高人指点,或是朝中权臣布局,则不得不防。他甚至怀疑,这位八皇子,是否早已被某股势力暗中培养,成为插入北境的一把“软刀”,温柔地割断他的军权。
赵宸对此早有准备,他神色坦然,目光清澈如雪后初晴的天空,没有丝毫闪躲,从容应答:“裴帅谬赞。晚辈体弱,不能习武,只好多读些书。宫中藏书阁内,前朝兵法典籍、北境地理志、乃至一些蛮族风俗杂记,晚辈皆有涉猎。”他顿了顿,嘴角微扬,带出一丝自嘲的笑意,“说来惭愧,我那东宫偏殿,旁人摆的是古董花瓶,我却堆满了地图与竹简,连宫女扫地都得绕着走,生怕扫乱了我排的‘沙盘推演’。”
帐内气氛微松,连裴岳眼角都抽了抽,似是忍俊不禁。赵宸继续道:“加之行前,王晏王侍郎亦曾与晚辈分析过北境局势,转述过一些前线将士的见闻。晚辈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结合所见之图,胡乱联想罢了。班门弄斧,让裴帅见笑了。”
他将原因归结于“博览群书”和“王晏的信息”,合情合理,既解释了能力的来源,又再次抬高了裴岳,姿态放得极低。更妙的是,他提到了“王晏”——这位清名的兵部侍郎,是裴岳旧部,曾与其共守云州三年,情同手足。无形中,他不仅拉近了彼此距离,更巧妙地打消了裴岳的疑虑。
裴岳深深地看了赵宸一眼,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破绽,但最终只看到一片坦诚与清明。帐外风雪未停,远处传来战马低嘶、铁甲碰撞、巡营号角的呜咽声,仿佛整座军营都在悄然运转,而帐内,却如静水深流,暗潮汹涌。炭盆里的银炭噼啪爆响,溅出几点火星,落在羊毛地毯上,烧出细小的焦痕,如同命运在无声处留下印记。
“殿下过谦了。”裴岳终是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冰封河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虽浅,却意味深长,“读书能读到殿下这般境界,已非常人。殿下此番前来劳军,绝非仅仅‘宣示天恩’那么简单吧?”
他开始将赵宸视为可以平等对话,甚至需要重视的对象。这句话,既是试探,也是接纳,更是一句无声的宣告:我已看见你,你不再是那个病弱的皇子。
赵宸知道,初步的信任已经建立。他正色道,声音沉稳而坚定,如同寒铁入炉,字字有力:“父皇心系北境将士,特遣晚辈前来,一是代天巡狩,犒赏三军;二也是想让晚辈亲眼看一看,我大胤的边关是何等模样,将士们是如何浴血奋战。唯有亲见,回京之后,方能向父皇,向朝堂诸公,言之有物。”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地图上云州城的方向,那里,朱砂画出的敌我防线犬牙交错,如同两条巨龙在雪原上对峙,中间那条虚线,便是生死之界。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如同寒夜中悄然燃起的一簇火苗,温暖而坚定:
“而晚辈……更想亲眼看看,那些为我大胤守着北门的将士们,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手中刀是否锋利,心中志是否未灭。”
帐内一时寂静。裴岳望着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动容。他沉默良久,忽然低笑一声,解下腰间酒囊,递向赵宸:“殿下既有此心,老臣便以北境烈酒,敬殿下一杯。”
酒囊是牛皮所制,表面斑驳,缝线处还打着补丁,显然用了多年。赵宸接过,仰头饮下,烈酒如火,顺喉而下,烧得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连鼻尖都泛起一层细汗。他抹了抹嘴角,笑道:“这酒,够烈,像北境的风,也像北境的兵。”
“哈哈哈!”裴岳眼中精光一闪,终于大笑出声,笑声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而落,“好!好一个‘像北境的风,也像北境的兵’!殿下若不嫌老臣粗鄙,今夜便与老臣同饮,共论边事!”
说罢,他拍了拍手,亲兵立刻掀帘而入,端上一只铁盘,盘中是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烤羊腿,外皮焦黄酥脆,油汁“滋滋”作响,香气瞬间弥漫整个营帐,混着炭火与酒气,勾得人食指大动。裴岳亲自执刀,刀光一闪,切下一块带皮的羊肉,放入赵宸面前的粗陶碗中,笑道:“这羊,是昨夜雪原上自己撞进陷阱的,算是天赐。吃一口,暖三分。”
赵宸也不推辞,夹起羊肉咬下,外焦里嫩,肉汁迸发,烫得他直吸气,却仍笑道:“这肉烫嘴,可吃得痛快!比宫里那些‘温而不烫,香而不烈’的御膳,强了百倍!”
裴岳大笑:“宫里吃饭,是演戏;咱们这儿,是活着!”
两人对饮,酒过三巡,气氛渐暖。裴岳命人撤去地图,换上一张矮几,摆上腌萝卜、风干鹿肉、辣酱豆腐——全是北境将士日常吃食,粗粝却实在。他一边啃着羊骨头,一边含糊道:“殿下可知,我军中最怕的不是蛮族,而是春天?”
赵宸一愣:“为何?”
“春雪融时,道路泥泞,补给难行。可最要命的是——”裴岳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军中腌菜吃完了,将士们只能挖野菜。去年有个小兵,误采了毒芹,拉了三天,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从那以后,军中设‘试菜官’,每顿饭先让一个人试吃,半个时辰无事,才准开饭。那小子现在见了我都跪,说我是他再生父母。”
赵宸喷酒大笑,笑得眼角泛泪:“这‘试菜官’,比御前侍卫还金贵!”
裴岳也笑,笑声爽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忽然正色,从案上取来一卷泛黄的竹简,用红绳捆扎,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显然常被翻阅。他郑重递到赵宸手中:“这是老臣三十年来所记的《北境战纪》,其中有战例、有布防、有蛮族习性,更有……一些不能写入奏折的真相。殿下若真关心北境,便收下吧。”
赵宸双手接过,竹简冰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低头一看,首页写着“血荐轩辕”四字,笔力苍劲,墨迹深沉,似是用血写就。
“晚辈定当珍视,不负裴帅所托。”
夜深,风雪未歇。
帐内,火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面容忽明忽暗。裴岳讲起云州血战,讲起三千将士以血肉堵城门,讲起雪原上冻死的斥候手中仍紧握情报;赵宸则谈及朝堂局势,谈及太子与齐王之争,谈及父皇晚年多疑,谈及自己如何在夹缝中求存。两人皆未全盘托出,却已在言语间建立起一种超越身份的默契——那是将与相的默契,是乱世中彼此确认的暗号。
忽然,帐外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接着是士兵的惊呼:“将军!又有人偷酒!”
裴岳脸色一沉:“又是那个小兔崽子!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披着破旧皮甲的小兵被两个亲兵架了进来,头盔歪斜,脸上沾着灰,手里还紧紧抱着半坛酒,死活不撒手。他一见裴岳,立刻跪地磕头:“将军恕罪!小的……小的只是想给兄弟们暖暖身子,他们昨夜巡营,冻得直哆嗦……”
裴岳盯着他,忽然叹气,挥手:“罢了,这坛酒,我赏了。但下次再偷,就罚你去扫马粪,扫到开春!”
小兵喜极而泣,磕头如捣蒜:“谢将军!谢将军!小的愿扫马粪,扫到地老天荒!”
赵宸忍俊不禁,低声道:“裴帅治军,严中有慈,怪不得将士用命。”
裴岳摇头一笑:“军中无小事,可人心,才是最大的军纪。”
天亮时,赵宸走出帅帐,风雪已停,朝阳初升,将雪原染成一片金红,宛如铺开的锦绣江山。他望着远处列队操练的将士,刀光如雪,口号震天,心中默念:北境的雪,终将化为春水,滋养这万里山河。而我,定要让这山河,不再流血。
裴岳立于帐前,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或许……大胤的希望,真的来了。”
风起,卷起一片雪尘,仿佛在为这场雪夜之盟,写下最初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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