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想要复明

　　时间迈入八月，沪市的暑气与湿气交织，黏腻闷人。窗外知了声嘶力竭，反倒衬得屋内一片难得的安静。

　　温寻已经正式毕业了。

　　她没有参加隆重的毕业典礼，只是在某个下午回了一趟学校，默默办完了所有手续，领回了那本墨绿色的学位证书。她把证书塞在书架最底层，和那些厚重的专业书挤在一起，仿佛那只是另一本普通的读物。生活的重心，早已从象牙塔彻底转向了生存的战场。

　　投简历，面试，偶尔接一些翻译或文稿整理的零活，更新小说……日子像上了发条，规律而紧绷。唯一的不同，是家里多了一个人。

　　三个多月的相处，足够让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在逼仄的空间里形成一种奇异的默契。

　　陆时与依旧话不多，但他存在的痕迹无处不在。温寻发现，暖水壶里的水总是满的；她随手乱放的书本，总会在他活动过后，被归置到桌角整齐的一摞；甚至她熬夜写稿时，客厅的沙发上总会留着一盏小小的、光线柔和的夜灯——那是他某天让她帮忙买的，说夜里起来方便。可她发现，那盏灯总是在她熬夜时亮起，仿佛无声的陪伴。

　　他们依旧守着各自的秘密，像两座沉默的孤岛，却在海面之下，被某种日益汹涌的暗流悄然连接。

　　陆时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变化。那种变化细微而坚定，如同春雨润物。他开始期待每天她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期待那个清澈的嗓音打破屋内的沉寂，哪怕是抱怨天气，或者分享一个网上看到的无聊段子。

　　他开始在意一些以前从未在意过的事情。

　　比如，下雨天她会淋湿吗？所以他会拿着伞，提前等在单元门口。那几步路，他走得比在自己那个空旷的大宅里任何一条廊道都要熟悉和安心。他能通过脚步声判断她的疲惫程度，能通过她说话时细微的鼻音察觉她是否身体不适。他甚至能“听”出她情绪的高低起伏——收到拒信时的低落，小说收到打赏时的雀跃，以及……偶尔落在他身上时，那片刻的、带着温度的沉默。

　　他开始想要复明。

　　这个念头，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早已被他强行压制，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几乎快要遗忘。他习惯了黑暗，也接受了命运赋予他的这残缺的一切。他用自己的方式强大，足以在黑暗中掌控局面。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想看看她的样子。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便疯狂滋长。他想知道，拥有这样清澈声音的女孩，笑起来是什么模样？那双偶尔会落在他身上、带着他能够感知到的温度的目光，是怎样的神采？她写作时微微蹙眉的样子，她吃到喜欢的卤味时满足的神情……所有这些，他都想亲眼看见。

　　这渴望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他对家族内部纷扰的忧虑，压过了他对自身处境的焦躁。他开始前所未有地配合着用药——那些温寻咬牙买来的、促进骨骼和神经恢复的药物，他甚至会主动询问下一次用药的时间。

　　他暗中发誓，等外面的风波平息，等他重新掌控局面，他一定会给她足够的“酬劳”。不，不只是酬劳。他要给她比金钱更多、更重要的东西。他要让她不必再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不必再奔波于那些琐碎的兼职，可以安心写她喜欢的小说，可以拥有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本该拥有的轻松和明媚。

　　这些念头，在他冷峻的外表下悄然涌动，不曾宣之于口。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这三个多月，他无数次在心底勾勒她的形象，却始终没有问出那个最简单的问题。这个名字，仿佛一个关键的咒语，他既害怕念出后打破眼前这脆弱的平衡，又隐隐期待着，能在某一天，用清晰的目光，注视着她说出她的名字。

　　这天傍晚，没有下雨，但天气异常闷热。温寻回来得比平时稍早，手里拎着一个西瓜。

　　“天气太热了，买了个西瓜，冰镇一下晚饭后吃。”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西瓜放进水槽冲洗。

　　陆时与坐在沙发上，“听”着她忙碌的声音。水流的哗哗声，西瓜被放在案板上的闷响，还有她轻微的喘息声。

　　“今天顺利吗？”他罕见地主动开口询问，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有些低沉。

　　温寻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她擦了擦手，走过来，很自然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扇子扇着风。

　　“还行吧，投了几份简历，石沉大海。”她语气还算轻松，大概是习惯了，“不过小说最近数据挺稳的，这个月稿费应该不错。”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点笑意，“看来答应你的大餐，下个月真的能兑现了。”

　　陆时与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容。“好。”

　　他“看”向她声音的方向，虽然眼前依旧是一片浓雾，但他仿佛能感受到她说话时微微扬起的嘴角，和那双此刻一定带着笑意的眼睛。

　　屋内风扇呼呼地转着，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两人一时无话，却并不觉得尴尬。一种宁静而温煦的气氛在闷热的夏日傍晚缓缓流淌。

　　温寻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陆时与。他穿着她买的廉价t恤，却依旧坐姿挺拔，气质清贵。这三个多月，她几乎已经习惯了生活里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安静，省心，甚至在某些时候，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安心感。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他思维的敏锐和偶尔流露出的见识，都让她隐隐觉得，他绝非池中之物。

　　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除了“陆时与”这三个字。但她好像……也并不急于知道更多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房东阿姨刚才在楼下碰到我，问我还续不续租。”

　　陆时与原本放松的脊背，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你怎么说？”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说……再续三个月。”温寻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紧绷的脊背悄然松弛下来。陆时与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舒展。

　　窗外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闷热的晚风透过纱窗吹进来，带着夏夜特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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