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微妙的平衡

　　陆时与依旧留在了这个逼仄的，空气中总是飘浮着淡淡潮湿气味和食物香气的一居室里。

　　日子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在这方寸之间。黑暗于他而言是常态，但此处的黑暗，与他熟悉的、宽敞寂静的宅邸里的黑暗截然不同。这里的黑暗是有声音，有温度，有气味的。

　　他按时用着那些药。药盒触手冰凉，但他知道，对那个收留他的女孩而言，这些小小的盒子意味着不小的负担。他偶尔能听到她对着手机查看银行信息时，那极轻极缓的吸气声。这种认知让他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细小的针刺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名为“亏欠”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的世界主要由声音构成。

　　她的脚步声很轻，但在老旧的木地板上依然清晰可辨。忙碌时急促，放松时轻缓，思考时会无意识地踱步，那规律的“嗒、嗒”声，像是敲在他心上的节拍。

　　她的声音是他在这个陌生环境里最安心的部分。清澈，带着江南水汽浸润过的温软，但语调里又有一股不易折的韧劲。打电话投简历时，她会不自觉地带上一点公式化的客气；更新她那个悬疑小说卡文时，会对着屏幕小声嘟囔，语气里带着烦恼；偶尔跟他说话，介绍买回来的廉价却新鲜的水果，或者提醒他吃药时，那声音则是平和的，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关照。

　　有一次，她端着水杯从他面前经过，脚下不小心绊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精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帮她稳住了身形。

　　入手处，腕骨纤细，肌肤微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肉之下骨节的轮廓，很清瘦。

　　“谢谢。”她很快抽回了手，声音里有一瞬间的慌乱。

　　他却怔了一下。那过于纤细的触感停留在他指尖，让他无端地想起某种易折的草木。她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瘦弱一些。这样一个女孩，却要负担自己的生活，甚至还要暂时负担起他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累赘”。

　　两人偶尔会站在一起说话，通常是她拿着什么东西问他意见，或者简单描述窗外的天气。他通过她说话时声音传来的角度，判断出她的身高大约在自己下巴稍上一点的位置，粗略估计在一六五左右。

　　有时她弯腰从他身前经过，或者靠近他放置东西时，几缕柔软的发丝会不经意地扫过他的手臂或脸颊。带着一种淡淡的、清甜的香气，像是某种果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与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洗衣液气息融为一体。他猜想，她应该是留着长发的。

　　通过这些零碎的感官信息，一个模糊的轮廓在他一片漆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一个清瘦的，声音清澈温婉，留着长发，身高大约一六五，即将大学毕业，正在为生计和前途奔波的年轻女性。

　　他知道她在写网络小说，是悬疑题材。偶尔她卡文了，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寻求灵感般问他：“如果一个角色，他表面上拥有所有人羡慕的一切，但实际上他最大的恐惧就是失去掌控感，你觉得他最不可能犯下的错误会是什么？”

　　她的问题有时很刁钻，带着写作者特有的敏感和探究。他会根据自己对人性的理解，给出冷静而客观的分析。她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满意，偶尔会听到她轻轻“啊”一声，然后是键盘重新响起的噼啪声。

　　但她从未透露过小说的具体名字，也未提过在哪个平台发表。她刻意地，甚至可说是谨慎地，没有表露太多关于她自己的具体信息。

　　名字、来历、过往……这些构成一个人社会身份的基本要素，在他们之间是空缺的。

　　陆时与靠在沙发上，耳边是财经频道不变的声音，心里却清晰地映照出这个认知。

　　然而，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给她的，也只是一个名字——“陆时与”，以及一个模糊的、被危险追逐的落魄形象。他的家族，他的身份，他所处的那个充斥着利益与阴谋的世界，他双眼失明背后的原因，他为何会精准地倒在她的门口……所有这些，他都缄口不言。

　　他们就像两个在迷雾中偶然相遇的旅人，凭借着最本能的感知和一丝脆弱的信任，暂时依偎在同一个狭小的避风处，却都默契地不去探究对方身后的那片浓雾里，究竟藏着什么。

　　他不问她的名字，仿佛这个名字一旦问出口，某种微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他宁愿她在他的世界里，就只是那个拥有清澈声音和淡淡发香的存在，是这片混乱和不确定中，唯一清晰、安定的坐标。

　　而他，对她而言，或许也只是一个暂时的，名为“陆时与”的过客。

　　这样，就很好。至少在风暴真正过去，或者下一波浪潮将他们冲散之前，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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