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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算盘无珠也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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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雾未散,饶州城已如沸汤浇雪。

  周秉义立于府邸后阁,手中紧握亲信自各地传回的密报。

  一页页翻过,皆是“账册焚尽”“灰烬扬江”“无片纸留存”之语,然他眉心越锁越深,仿佛那火光冲天的夜,并未烧出清明,反倒引来了更沉的阴云。

  京中风声紧得如同绞索缓缓收紧。

  御史台连日闭门议事,临安驿道快马频出,更有数股不明来路的探子潜入江南盐路要道。

  他本以为一把火烧了账房,便可焚尽前尘,谁知火灭之后,灰竟生字,谣竟成证,童稚拍手唱的,竟是他私运七千引盐货的数目!

  “查不出人,也封不住口?”他猛地将密报掷于地,声音嘶哑,“难道真有鬼神记账不成?”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踉跄,永通号书办跌撞而入,面无人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老……老爷!昨夜烧账时,算盘……算盘动了!”

  周秉义冷笑:“荒唐!死物岂能自行?”

  “小的亲眼所见!”书板抖若筛糠,“三更刚过,屋中无风,那红木算盘忽地一震,珠子齐跳,落地三颗——排成一个‘三’字!我……我不敢碰,不敢捡,只觉那珠子黑得发亮,像烧过的炭头……”

  周秉义霍然起身,眼中怒意未起,心头却先掠过一丝寒意。

  他未斥责,反低声问:“哪个算盘?”

  “是……是您当年赐下的那副老珠,九十三档,紫檀边,象牙珠。”

  周秉义沉默良久,转身步入私库。

  烛火幽幽,映照四壁铁柜森然。

  他从最深处取出那副算盘——曾是他初掌盐政时辛元嘉亲手所赠,那时他还未堕入贪渊,尚存一丝清名。

  辛元嘉当时抚珠一笑:“珠不言,手有汗。算得再密,人心难掩。”

  如今十年过去,这算盘早已不用,却仍被供在此处,似一种祭奠,又似一种镇压。

  他缓缓拨动一串珠子。

  无声。

  不是卡滞,不是锈死,而是彻底的、死寂般的沉默。

  每一颗珠心竟泛着乌黑油光,指尖轻触,竟如摸到焦炭,黏腻而冰冷。

  他猛然缩手,背脊冷汗直透重衫。

  ——油脂碳化。

  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年,每逢月黑风高,他亲信轮值,深夜密算黑账,手指沾着油灯烟火、酒渍汗液,在这算盘上拨弄百万银流。

  指温年复一年渗入木心,油脂浸润珠轴,终在烈火与时间中悄然碳化,凝成一道无法抹去的罪痕。

  “珠不言,手有汗……”他喃喃重复,声音颤抖,“辛元嘉,你早就算到了今日?”

  他猛地将算盘砸向地面,却不料那一声闷响,竟惊得满室烛火齐晃。

  碎片四溅,一颗黑珠滚至脚边,停在阴影里,幽幽反光,宛如一只不肯闭合的眼睛。

  同一时刻,带湖村外,黄墨枯伏身于丰裕号后库废墟之中。

  此处已被焚三次,官差巡查不断,但他熟知每一寸地砖的松动之处。

  依辛元嘉密信所示,他撬开地底暗格,果然掘出半块焦黑算盘残板,边缘卷曲如枯叶,中心却奇迹般留存一段完整珠轨。

  他双手捧出,藏入怀中,连夜奔至带湖草庐。

  辛元嘉接过残板,未言一语,只以桑汁细细润之。

  那木纹吸汁渐深,原本隐匿的数百道细微划痕竟一一浮现——如岁月刻刀,留下不可磨灭的轨迹。

  他闭目,掌心覆板,心神沉入“醉眼照世”。

  刹那间,万象非形,唯感其律。

  每一道划痕,皆携带着拨动时的手腕频率、呼吸起伏、心跳节奏。

  他仿佛看见无数个深夜,有人独坐灯下,指节微颤,汗水滴落,一次次拨动算珠,计算着如何瞒天过海,如何分赃三路。

  “初七……十七……廿七……”他低语,声如梦呓,“每月三夜,三更起算,共三十七次。”

  范如玉执笔疾书,将时间、规律、轮值之人尽数绘入一张“贪墨时图”,图成之刻,窗外雷声隐隐,似天地为之动容。

  数日后,临安御史台。

  陆守拙跪呈《灰心录》与“九蛇图”,满堂哗然。

  有御史冷笑:“区区残纸焦布,安知非伪造构陷?”

  陆守拙不答,只请出黄墨枯所献算盘残板,当堂以热茶水轻润其纹。

  须臾,木纹深处显出密密麻麻的划痕,纵横交错,井然有序。

  他又召当年抄录明账的书吏对质。

  老吏一见残板,浑身剧震,扑跪在地,泣不成声:“这……这是我拨过的!每夜算完明账,他们便逼我另算黑账……手抖不敢停,怕露破绽……这些痕……是我命里的血印啊!”

  满堂默然,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主审御史久久凝视残板,提笔批下八字:

  珠有痕,心有罪。

  批文落纸,如定生死。

  与此同时,勾栏深处,白玉盏怀抱琵琶,缓步登台。

  台下人声喧嚷,酒香肉腻,她却目光清冷,扫过满座权贵亲随。

  弦音乍起,如雨打枯荷。

  她启唇唱道:

  “官报损耗三百引,实销三千不见影!

  明账哄天子,暗账喂老虎,黑账养贪蛇!

  一斤盐价涨三文,家家灶冷断炊烟!”

  歌声未歇,她指尖忽顿,弦声戛然而止。

  全场静默。

  她抬眸,轻声道:“今夜新添一折——”

  众人屏息。

  她拨动琴弦,一字一句,如刀刻石:

  “算盘无珠也咬人……”夜未深,勾栏瓦舍却已沸反盈天。

  白玉盏再登露台,素衣如雪,怀抱琵琶,弦未动,眸先冷。

  她望向台下那些锦袍玉带、醉眼惺忪的权贵随从,嘴角微扬,竟无半分怯意。

  一曲《辛公查账谣》旧调重起,百姓闻声聚拢,窗棂外挤满了仰首倾听的面孔,连巡夜更夫也驻足不动。

  “盐引虚报三百斤,暗吞千银入私门!

  明账献君前,黑账埋深渊,算盘烧尽火不眠——”

  歌声方落,忽地拔高一音,如裂帛穿云。

  她指尖猛挑,七弦齐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算盘无珠也咬人,黑账烧尽火不熄!”

  满堂骤寂,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应和。

  孩童拍手而唱,老者拄杖相和,酒肆掌柜抄起算盘敲桌为节,街边乞儿以石子排作算盘九档,口中念念有词:“一珠一贪官,九珠下地狱!”那稚嫩童音在巷陌间回荡,竟似天地共审,万民执笔。

  周秉义密令差役速捕白玉盏,斩此谣言之喉。

  三班衙役持令闯坊,铁链哗啦作响,杀气腾腾。

  然甫入勾栏大门,眼前景象令其脚步顿止——

  满堂百姓齐立案前,掌击桌面,声浪如潮,诵谣之声汇成洪流,震荡屋梁。

  有人手持焦纸残片,有人捧着刻满划痕的木板,更有老妇将“灰心录”三字写于布幡之上,高悬厅中。

  差役欲上前拿人,却被数十双眼睛死死盯住,那目光不怒而威,如刀如炬,竟叫人寸步难行。

  为首差役额上冷汗涔涔,终不敢动,只得退身而出,回报府衙:“非一人唱,乃万人心……若强行拘捕,恐激起民变。”

  话音落下,州府内外死寂如墓。

  当夜,带湖草庐,月隐星沉。

  辛元嘉独坐桑树之下,手中轻托那块自废墟掘出的算盘残片。

  木纹焦黑,裂痕如蛛网,却隐隐透出一丝温润之气。

  他闭目凝神,运起“醉眼照世”,心光如水,缓缓浸入木理深处。

  忽觉掌下微颤——并非风动,亦非兽行,而是根脉自地底传来细微律动,仿佛千年古树与人心同频,与罪痕共振。

  他缓缓将残片置于桑根之上,低语:“你记下的,不只是数字,更是天道。”

  刹那,大地无声震颤。

  七十三户农田犁沟之下,桑麻根脉齐齐轻抖,如琴弦被无形之手拨动。

  那频率,竟与当年黑账拨算之时完全吻合——初七、十七、廿七,三更起算,共三十七次,分毫不差。

  茅屋内,范如玉正展卷《山河灯录》,忽见《灰心录》页边墨渍蜿蜒,本以为是茶水浸染,细看之下,寒意陡生——那墨痕自行连缀,竟成一个清晰无比的数字:三十七。

  她指尖轻抚纸面,低声叹道:“信已成网,蛛不动,网自收……天地之间,岂容掩耳盗铃?”

  与此同时,临安诏狱幽深处,周秉义蜷坐于囚笼之中,忽觉袖中异样。

  探手一摸,竟是那枚曾藏于贴身小袋的算盘黑珠——今夜竟自行碎裂,乌黑粉末如活物般渗出,顺指缝钻入肌肤。

  他惊骇欲甩,却觉掌心发麻,血脉如蚁噬蛇咬,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他抬头望向铁窗外一线残月,耳边似有无数孩童齐声吟唱,由远及近,穿墙透骨:

  “一珠一贪官,九珠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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