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离校与启程

　　二零一四年七月一日，上午九点整。

　　山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的国旗广场上，夏日的风带着灼人的热度，将悬挂在主席台前的红色毕业横幅吹得猎猎作响。“热烈欢送2014届毕业生奔赴锦绣前程”的金色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却莫名透着一丝程式化的敷衍。

　　刚刚结束长达一个小时的毕业照拍摄，体育教育专业的四十五张年轻面孔上还残留着面对镜头时刻意挤出的灿烂笑容，但随着摄影师比出“OK”的手势，那层浮于表面的欢快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被一种更为真实、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对未来的迷茫，对同窗分离的不舍，以及面对未知社会的一丝惶恐。

　　徐梓瑜独自站在人群边缘，微微垂着头，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本刚刚到手的、还带着油墨香气的毕业证书。烫金的“体育教育专业”几个字硌着他的指腹，仿佛带着某种讽刺的灼热感。前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在那个偏僻乡镇中学的破旧讲台前苟延残喘，被无休止的家庭琐事和吸血般的亲人拖累得筋疲力尽，最终走向那座冰冷十六楼的绝望……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的指尖一片冰凉。

　　“姐们！发什么呆呢？”一只宽厚有力、带着汗湿热气的手掌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打断了他沉沦的思绪。

　　不用回头，徐梓瑜也知道是张武义。这个身高一米八五、壮实得像头小牛犊的同班同学，从大一开始就总爱拿他过于清秀、“男生女相”的长相开玩笑，半真半假地喊他“姐们”。奇怪的是，这称呼里并无多少恶意，反而带着几分粗线条的熟稔和亲近。

　　“没想什么。”徐梓瑜抬起头，阳光落在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勾勒出柔和流畅的脸部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连带着他轻声回话的语气，都透着一股与周围体育生格格不入的温婉，“就是有点晒。”

　　“嗐，这算啥晒！”张武义大手一挥，嗓门洪亮，“想好毕业去哪儿了没？哥们儿我可是有着落了，我爸托关系给在县一中找了个体育老师的岗，下礼拜就去报道，铁饭碗！”他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满足和对未来的笃定。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周围还没散去的同学，刘婷婷第一个挤了过来。她扎着的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真诚的担忧：“梓瑜，你之前不是说不想回老家考编吗？那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啊？”作为徐梓瑜在班里为数不多的、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她多少知道一些徐梓瑜家里那摊子糟心事，也清楚他对那个原生家庭近乎本能的抵触。

　　徐梓瑜看向她，目光柔和。上辈子他浑浑噩噩，像只被抽打惯了的陀螺，从未真正珍惜过身边这份难得的善意。此刻，他轻轻吸了口气，用一种清晰却坚定的声音说：“我打算离开这里，去江南。”

　　“旅游散心啊？那也挺好！”旁边一个同学随口接话。

　　“不是旅游。”徐梓瑜轻轻摇了摇头，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只旧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点开一个招聘页面，递到众人面前，“我在59同城上看到，浙省东阳市的横店影视城，最近在大量招聘群众演员。我想去试试。”

　　页面顶端，“横店影视城·群演招聘，梦想启航之地！”的标题格外醒目。

　　“别去！梓瑜你别信这个！”刘婷婷脸色骤变，一把按住他的手机，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带着一丝尖锐，“这种网上的招聘信息最不靠谱了！我姑婆他们村去年就有个姑娘，说是被招去南边做模特，结果被骗到了金三角，最后……最后人都没回来！”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死死攥着徐梓瑜的胳膊，眼圈瞬间就红了，“你要是不想回老家，咱们可以去省会啊！我找我表姐问问，看能不能在健身房给你找个教练的岗位，总比去那种地方强……”

　　徐梓瑜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真切的眼神，心里像是被温水浸过，一片酸涩的柔软。他轻轻却坚定地挣脱了她的手，目光扫过围过来的几张熟悉面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婷婷，谢谢你。但是，我真的已经决定了。我就算是死，也绝不想再回到那个所谓的‘家’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尚且温吞的气氛里，周围的喧闹瞬间静默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角落里，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打破了寂静。外号“猴子”的瘦高个男生晃着两条腿走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哟，徐梓瑜，没看出来啊？你这娘娘腔胆子倒是不小？横店那地方鱼龙混杂，水深的很，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小模样，就不怕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猴子！少说两句！”张武义皱着眉呵斥了一句。

　　徐梓瑜却并未动怒，只是抬眼平静地看向“猴子”，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澄澈而坚定：“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猴子，我们四十五个人，今天这场毕业照，或许就是我们这辈子最整齐、最‘隆重’的一次见面了。以后……谁能活成什么样，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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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老徐家那个无底洞，我填不动了，也……不想填了。我的路，我自己走。”

　　张武义见状，赶紧用力拍了拍徐梓瑜的后背，打着圆场：“行了行了，都散了散了！梓瑜心里有数，咱们就别瞎操心了！以后常联系啊！”

　　人群渐渐散去，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宿舍收拾行囊，准备奔赴不同的人生。徐梓瑜却没有动——早在三天前，他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将宿舍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包括四季的衣服、被褥、甚至专业课本和暖水瓶，统统打包卖给了校外收二手货的大叔，一共换了九百块钱。此刻，他身上所有的家当，只有四样东西：一张身份证、一本刚考下来不久的驾驶证、一张存着九百块的银行卡，以及……一条被仔细叠放整齐的米白色真丝丝巾。

　　那是今天早上，刘婷婷偷偷塞进他手里的，说是她实习时穿的制服套裙的配饰，料子很好，还带着淡淡的茉莉洗衣液的清香。“路上太阳大，戴着……挡挡太阳也好。”当时她红着脸飞快说完，就转身跑开了。徐梓瑜将丝巾攥在手心，那柔软的触感和隐约的香气，仿佛带着温度，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试图温暖他冰封已久的心湖。

　　中午十二点，徐梓瑜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没有送行的人，他的离去和他过去三年的大学生活一样，安静得近乎悄无声息。

　　六个多小时的车程，窗外掠过的风景从北方的平原逐渐变为江南的水乡韵味。当列车广播响起“东阳站到了”的提示音时，天色已经擦黑。徐梓瑜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打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横店影视城。”

　　司机是位健谈的中年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他一下，笑着搭话：“小伙子，又是去当群演的？这个月我都拉了好几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喽！那地方，明星梦工厂啊，就是不知道是造梦还是碎梦咯……”

　　徐梓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将目光投向窗外。当出租车最终抵达目的地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影视城入口的仿古门楼在绚烂的霓虹灯装饰下，显得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然而门楼下方和周围，却聚集着不少拖着行李箱、面带倦色却又眼含期待的年轻男女，与这辉煌景象形成微妙对比。

　　徐梓瑜在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家庭旅馆办理入住。刚拿到钥匙，就被一个同样学生模样、背着硕大双肩包的男生拦住了。

　　“兄弟，你也是刚来办群演证的？”男生看起来很自来熟，主动递过来一根烟。

　　徐梓瑜摆手谢绝了：“嗯，今天刚到。”

　　“我叫李磊，比你早来一天。”男生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皱着眉头压低声音，“我打听过了，办证得先加这边的群演工会，然后面试，听说面试挺严的，而且……”他凑近了些，语气带着点神秘和担忧，“这圈子乱，可能还有那种……不能明说的规矩，你懂的伐？”

　　徐梓瑜闻言，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哪个圈子没有潜规则？见招拆招就是了。”上辈子三十多年的坎坷，早已让他见识过人性最龌龊的一面，对于这些，他早已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剩下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应对。

　　或许是这份超乎年龄的沉稳，让李磊觉得投缘，两人站在旅馆门口又聊了不少。互留了手机号码后，李磊盯着徐梓瑜在路灯下愈发显得清俊柔和的脸庞，挠了挠头，忍不住感叹：“说真的，兄弟，你这长相……也太秀气了点。要不是你这身打扮和说话声，光看脸，一般人真能把你认成个漂亮姑娘。”

　　徐梓瑜微微一怔，随即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曾经，这份与生俱来的、偏离了阳刚之气的“男生女相”是他少年时期无数困扰和嘲笑的来源，是急于摆脱的“缺陷”。但此刻，听着李磊的话，回想起同学们多年的调侃，再联想到自己决意奔赴的“女替身”之路，一个模糊的念头骤然变得清晰起来——这或许不是缺陷，而是命运在绝境中为他留下的一扇窗，一把破局的钥匙。

　　他对着李磊，忽然展颜一笑。那一笑，眉眼弯弯，原本就精致的五官瞬间生动起来，竟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属于女性的狡黠与明媚。

　　“以前要是被人认错了性别，我可能还会着急解释。”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笃定。

　　“那现在呢？”李磊看得有些发愣，下意识地问。

　　“现在啊……”徐梓瑜转过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身影融入旅馆门口明明灭灭的光影里，轻快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有带着笑意的声音飘了过来，“就不解释了。反正……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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