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交流

　　艾莉安娜的手还放在传讯水晶的皮袋上。风从山谷东边吹过来，带着泥土和藤蔓的味道。她没动，眼睛看着那群林语者。他们正在把最后一段藤桥绑在石桩上。段逸站在了望台边上，背对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低头看手里的石板，《林语者行为日志》上的刻痕很清楚。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任务开始前，A和b碰了三次手指。”“c主动交出坏工具，d修好后还给了他。”“小组自己改了挖土的顺序。”

　　这些记录没有感情，只有事实。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沉。

　　她突然转身，走下了望台，穿过田埂，直接走向那三个正在搬藤蔓的林语者。

　　三人立刻停下动作，抬头看她。中间那个是领头的，耳朵轻轻抖了一下，像是在听风。

　　艾莉安娜蹲下来，平视它的眼睛。她声音很轻，但说得清楚：“你们……恨造你们出来的人吗？”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

　　三个林语者站着不动，互相看了一眼。领头的那个歪了下头，嘴唇动了动，过了几秒才用不太熟练的通用语说：“恨……是什么？”

　　艾莉安娜呼吸一停。

　　它不是装不懂，也不是害怕。它是真的不知道。

　　“就是……不想活了，想毁掉给你生命的人。”她试着解释。

　　林语者眨了眨眼，然后抬起手，指向远处的段逸：“主人……给饭吃。”它顿了顿，又说，“保护弱小。”

　　另外两个林语者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艾莉安娜僵住了。

　　她本以为会看到怨恨，哪怕一点点也好。可眼前的回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不是被控制的奴隶，也不是冷血的机器。他们的想法根本不在善与恶的范围里。

　　他们只是活着，并记得谁让他们能活下去。

　　她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三个林语者围在精灵古树幼苗旁边，手掌贴着地面，嘴里发出低低的声音。当时她以为是在模仿仪式。现在她明白了——那是他们在表达希望小树好好长大。

　　她慢慢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这群生命没人教他们要感恩，可他们记住了谁给他们饭吃，记住了同伴受伤时有人扶一把。他们合作不是因为命令，而是因为在做事的过程中发现，这样做更快，也能少受伤。

　　这不是程序，也不是突然有了意识。这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状态——就像植物长向阳光，不需要想太多，只凭本能做最对的事。

　　她下意识摸胸口，掏出随身带的《月神圣谕·自然篇》。书页已经很旧，边角都卷了。她快速翻到“造生命的人会被天罚”那一章，手指压在字上，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安心一点。

　　可当她再看向那些林语者时，一句话卡在喉咙里。

　　一个年轻的林语者正用叶子蘸水，擦另一个年老个体额头的汗。那个被擦的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接着第三个人递来一块干粮，掰成两半，把大的那一块塞进对方手里。

　　这一切都很自然，像呼吸一样平常。

　　她的手突然松了。

　　书从指间滑落，“啪”地摔在地上，溅起一点灰尘。封面朝下，盖住了一片枯叶。

　　她没有去捡。

　　膝盖一软，她跪坐在田边，双手垂着，掌心空空。

　　从小到大，她一直相信：生命只能由神赐予，人造生命就是冒犯神明。被造出来的生命一定有缺陷，一定会恨创造者，最后会反咬一口。

　　可眼前这些人，不残缺，也不恨人。他们吃得饱，穿得暖，有事做，有伙伴。他们还会分享食物，照顾弱者。

　　如果这叫冒犯神明，那什么才算神圣？

　　她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句“主人给饭吃，保护弱小”。这句话简单得像个孩子说的，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砸在她心里。

　　原来不是所有被造的生命都会恨源头。有的，只是记住那些让他们活得好的事。

　　风吹过育苗区，吹起她银白的头发。她脸上有点凉，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哭了。她没擦，任眼泪流下来。

　　段逸一直站在原地，没靠近，也没说话。他看见艾莉安娜跪下，看见她的书掉了，也看见她脸上的泪。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当初他第一次删掉“必须听话”的指令，改成“先观察环境”，他就明白，这些生命迟早会走出原来的设定。他们不会变成人类，也不会变成精灵。他们会走出自己的路——用最简单的方式理解世界，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回应。

　　这才是最难反驳的事实。

　　不是靠打斗，也不是靠讲道理，而是靠每天按时翻土、修桥、分粮、护小孩这些小事，一点点打破一个祭司三十年来的信念。

　　一个林语者走过那本掉落的圣典，脚步顿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抬脚绕开，继续往前走。没有踩，也没有停下，好像那本书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艾莉安娜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

　　她终于懂了段逸为什么说“我不拦，我只是不再压着”。

　　因为他知道，只要给基本的安全和自由，生命就会自然走向秩序和合作。这不是他强加的规则，而是生命本来的选择。

　　她的信仰曾经很坚定，因为她觉得她在守护真理。可现在她不得不问自己：如果所谓的“神圣”只是不肯接受另一种活法的借口，那它还值得守吗？

　　她坐在泥地上，身后是刚翻过的田，面前是忙碌的林语者。风吹过藤架，发出沙沙声。

　　她的手慢慢握紧，指甲掐进掌心。

　　但她还是没有去捡那本书。

　　段逸转过身，看向山谷深处。他看见内袋里露出另一块没刻完的石板，上面写着：“下一步：大地力士，骨骼重构方案。”

　　他知道，真正的改变才刚开始。

　　一个林语者扛着藤条走过艾莉安娜身边。肩膀碰到了她的手臂，停了一下，然后轻轻避开，继续往前走。

　　她的手指动了动，却没有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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