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老兵的酒话

　　项羿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的不仅仅是空锅和绝望，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项默坐在废弃的辎重车旁，看着手下士兵们麻木地分食着那点残羹冷炙，甚至连锅底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的心像被浸在了冰水里。先前因为军功和“仲裁”而产生的憋屈，与此刻被公然掠夺、尊严扫地的愤怒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饥饿依旧如影随形，那点汤水只能让胃里的灼烧感稍微缓解片刻。夜幕降临，营地里篝火星星点点，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低沉气压。士兵们早早蜷缩进营帐或草堆，节省着每一分体力，也避免彼此眼中那难以掩饰的沮丧和怨恨。

　　项默毫无睡意，胸口堵得发慌。他起身，想在营地边缘走走，透口气。远离核心区域的喧嚣，西侧营地更显冷清，只有巡哨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项家军营地方向的、相对热闹些的声响。

　　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后，他闻到一丝微弱的、劣质酒浆的味道。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一个身影独自坐在那里，背对着他，正对着一个皮囊小口啜饮。

　　是黑豚。

　　项默走了过去。黑豚听到脚步声，警惕地回头，看到是他，紧绷的身体才松弛下来，闷声叫了句：“屯长。”

　　项默在他身边坐下，没说话。黑豚犹豫了一下，将手里的皮囊递了过来。项默也没客气，接过喝了一小口。酒很劣质，辛辣刺喉，带着一股酸涩味，但一股热流下肚，似乎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郁闷。

　　“哪来的？”项默将皮囊递回去，随口问道。军中禁酒，尤其是战时，但这规矩对底层士兵来说，形同虚设，总有人有门路搞到点。

　　黑豚嘿嘿一笑，有些苦涩：“之前打扫战场，从一个秦军什长尸体上摸的，一直藏着没舍得喝。”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他娘的，本以为打了胜仗，能过几天好日子……结果，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还要受这鸟气！”

　　项默沉默着，他知道黑豚需要倾诉。

　　“屯长，你说……这仗打的，有啥意思？”黑豚又灌了一口酒，语气带着醉意和迷茫，“在老家的时候，给地主扛活，累是累，好歹饿不死。跟着霸王造反，说是要过好日子，砍秦狗……可现在呢？秦狗是砍了不少，可咱们自己人呢？自己人抢自己人比抢秦狗还狠！”

　　他指着项默手下营地的方向，声音有些激动：“那些兄弟，跟着咱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图啥？不就图个活路，图个前程？可现在……前程他妈的在哪儿？活路都快没了！”

　　项默叹了口气，拍了拍黑豚的肩膀：“慎言。隔墙有耳。”

　　黑豚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更加愤懑：“怕个鸟！老子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屯长，你不觉得憋屈吗？咱们在外围拼死拼活，守辎重，防冷箭，好东西全让那帮项家爷们儿占了！功劳是他们的，粮食是他们的，连他妈的口肉汤，咱们都保不住！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

　　项默看着远处黑暗中项羽大帐依稀的轮廓，缓缓道：“或许……霸王需要保证最强战力的供给吧。”

　　“狗屁！”黑豚啐了一口，幸好声音压得极低，“霸王是战神，没错！老子服他！巨鹿那一战，跟着他冲，真他娘的痛快！觉得死了都值！”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复杂，“可……可打仗光靠一个人猛冲就行吗？亚父在的时候，还能管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还能有人劝着点霸王，还能想着怎么搞粮食，怎么安抚降卒，怎么对付刘邦那个老滑头……”

　　亚父，范增。项默心中一动。这是黑豚第一次主动提到这个关键人物。

　　“亚父他……”项默试探着问。

　　“走了！被气走了！”黑豚又灌了一口酒，语气带着惋惜和愤慨，“还不是因为霸王不听劝！鸿门宴上要是听了亚父的，哪有现在这么多破事！刘邦那老小子早他妈成肉泥了！亚父在，咱们这些下面的人，好歹还能有条活路，有人给说句公道话。现在？哼！”

　　他摇了摇头，醉眼朦胧中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霸王是战神，但不是君王啊……他心里装着的是天下，是痛快，是堂堂正正打垮所有敌人！可这天下，光靠打打杀杀，能行吗？亚父就像个老工匠，不停地给这辆战车修补补，上油保养。现在老工匠被赶走了，这战车就靠着霸王一个人在前面拉，拉得是快，可后面的轮子都快散架了，他不管不同啊！”

　　项默静静地听着，心中震撼。他没想到，一个底层的老兵，竟然能把楚军的困境看得如此透彻。这不仅仅是粮食问题，是更深层的结构性问题。项羽的个人英雄主义，无法支撑一个庞大帝国的管理和运营。

　　“兄弟们不是怕死，”黑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跟着霸王打仗，死了也算痛快！可咱们怕的是……死得没价值，像垃圾一样被消耗掉。为了抢一颗人头被自己人捅死，为了口吃的被饿死，或者像今天这样，被‘自己人’当成可以随意掠夺的牲口……这他娘的算什么？”

　　他把最后一口酒喝完，将空皮囊狠狠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屯长，我看得出来，你跟那些只知道砍杀的莽夫不一样。”黑豚转过头，看着项默，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清明，“你读过书，有脑子。以后……带着兄弟们，找条活路吧。别像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憋憋屈屈。”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摇摇晃晃地朝着营帐走去，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萧索。

　　项默独自坐在土坡后，久久无言。

　　寒风掠过，带着营地的腐朽和远处项家军营地的些许肉香。黑豚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许多模糊的认知。

　　他之前只是从历史结果知道项羽会失败，但身处其中，感受并不真切。直到此刻，通过一个老兵的醉话，他才真切触摸到了这艘巨轮内部那令人心惊的裂痕和腐朽的气息。

　　项羽用他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和军事天才，将这支军队凝聚在一起，创造了巨鹿的奇迹。但他无法，或者说不屑于，去构建一个公平、可持续的制度。他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于内部的倾轧和资源的分配不公，他或许知道，但在他宏大的战争叙事里，这些“小事”不值一提。

　　亚父范增，可能就是那个唯一能勉强修补这艘船的人。他的离开，不仅带走了战略上的远见，也带走了维系内部平衡的某种微妙力量。

　　“这艘船正在漏水，而船长只关心船头是否够硬……”项默喃喃自语，重复着大纲里的那句话，此刻有了更深的体会。

　　他感到一阵寒意，不仅为他自己和手下这群人的命运，也为那个此刻或许还在大帐中规划着下一场辉煌胜利的西楚霸王。

　　个人的勇武，可以赢得战役，但无法赢得战争，更无法赢得天下。

　　【叮！触发隐藏信息片段：“老兵的心声”。成功解锁对当前阵营“楚军”的深层认知：结构性危机。奖励：历史洞察力 1。生存建议：尽快寻找新的“船”或“救生圈”，本船沉没概率已超过80%。】

　　系统的提示音依旧冰冷而戏谑，但项默此刻却觉得它说得无比正确。

　　他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象征着权力和力量的中军大帐方向。那里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霸气，但在项默眼中，那霸气之外，似乎多了一层……悲剧性的色彩。

　　“找条活路……”他回味着黑豚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在这乱世，在这艘注定要沉的船上，活路，又在哪里？”

　　他转身，走向自己那简陋、饥饿、却承载着近两百条性命期望的营地。前路茫茫，但他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抱着“抱紧霸王大腿”的简单想法了。

　　他需要更清醒，也更……狡猾。为了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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