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油脂、光泽与猜疑的种子

　　也先的脚步声远去了，留下的是无形的枷锁和沉甸甸的压力。帐内，那口冒着怪异热气的大铁锅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林锋然的头顶。

　　“熠熠生辉”……他必须让这四个字变成现实。

　　他瘫坐在地，目光死死盯着锅里那浑浊猩红、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燃烧。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不是因为热，而是源于极致的焦虑。

　　光泽……除了染色，纤维的光泽……抛光？上浆？还是……油脂？

　　油脂！

　　一个模糊的概念猛地击中了他！记得以前看科普视频，说过羊毛本身含有羊毛脂，处理后会失去部分光泽，而后期整理有时会加入一些油脂或蜡来恢复……虽然具体工艺他完全不懂，但这似乎是个方向！

　　他猛地扑到伯颜帖木儿之前带来的那个篮子旁，在里面胡乱翻找。茜草、碱粉、明矾石……找到了！那个小陶罐里装着的，正是泛着油光的、凝固的牛油！

　　“你……你要做什么？”江雨桐看着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声音带着惊疑。眼前的皇帝，时而胆小如鼠，时而疯狂冒险，时而又像现在这样，沉浸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里，眼神专注得吓人。

　　林锋然没空理会她。他抓起那小罐牛油，又看了看锅里那滚烫的、颜色诡异的“圣水”——这里面有碱，或许能皂化油脂？或者干脆直接物理混合？

　　他完全是在凭感觉赌博！

　　他挖出一小块凝固的牛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其扔进了依旧滚烫的染锅里。油脂遇热迅速融化，在红褐色的液面上晕开一层油亮的光斑。

　　他用木棍拼命搅拌，让油脂尽可能与那成分复杂的液体混合。一股更加怪异、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

　　然后，他心一横，再次拿起一小撮预先梳理好的、未经染色的蓬松羊毛，闭着眼，将其浸入了这锅全新的、冒着油花的“超级圣水”之中。

　　时间再次变得无比漫长。

　　江雨桐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脸上那种混合了绝望、孤注一掷和微弱期望的复杂表情，心中的惊疑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到底是真的懂这些匪夷所思的“法术”，还是只是在绝望地胡闹？

　　片刻后，林锋然将那撮羊毛捞了出来。

　　经过油脂和奇怪液体的浸泡，羊毛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颜色被染上了一种不伦不类的、斑驳的浅红褐色，看起来……甚至比之前更糟。

　　林锋然的心沉了下去。

　　失败了？

　　他颤抖着手，将那团糟糕的羊毛在清水里胡乱漂洗了几下，然后捧在手里，借着帐篷缝隙透入的光，仔细查看。

　　颜色依旧难看。但是……

　　他忽然发现，那些被油脂浸润过的羊毛纤维，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真的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普通干燥羊毛的、柔和的反光？一种……湿润般的亮泽？

　　有戏？！虽然效果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确实是“光泽”！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那难看的颜色和怪异的气味了，兴奋地差点跳起来，激动地转向江雨桐，将手里的羊毛团递过去，声音都带着颤音：“你看！你看！是不是……是不是有点亮？有点光？”

　　江雨桐被他突如其来的兴奋吓了一跳，迟疑地、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看向他手中那团湿漉漉、颜色怪异还带着怪味的羊毛。

　　说实话，在她看来，这团东西比之前那纯粹的红色羊毛难看了无数倍。但……在那些纠结的纤维表面，似乎……确实有一层极其微弱的、水汪汪的光泽？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仅仅因为羊毛被打湿了的缘故。

　　“这……这就是‘熠熠生辉’？”她忍不住问道，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这和她想象中“光辉”相差太远了。

　　林锋然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也再次仔细看去，那点微弱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确实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这点东西，怎么可能骗过也先那双毒辣的眼睛？

　　就在他再次陷入绝望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罐牛油，一个更简单、更粗暴的念头冒了出来——既然混合效果不佳，为什么不直接涂抹？

　　他立刻行动起来，也顾不上解释，重新拿了一小撮干燥的、蓬松的白色羊毛，然后直接用手指挖了一小块凝固的牛油，放在手心搓揉融化，然后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涂抹在羊毛纤维上。

　　这个过程需要耐心和技巧，不能太多，否则会油腻板结，也不能太少，否则没有效果。

　　他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实验。

　　江雨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沾满油污却异常稳定的手指，看着他一次次失败调整，又一次次重新尝试……那种专注和执着，与她印象中那个深宫里养尊处优、对朝政军事一窍不通的皇帝，形成了巨大的、令人恍惚的反差。

　　终于，经过多次尝试，一小撮羊毛被他用极薄的油膜均匀包裹。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梳理开。

　　这一次，效果截然不同！

　　只见那些白色的羊毛纤维，在微弱的光线下，竟然呈现出一种柔和、自然、健康的丝绸般的光泽！摸上去也更加顺滑，虽然仔细闻还能闻到一丝淡淡的油脂味，但视觉上的提升是巨大的！

　　“成功了！这次真的成功了！”林锋然激动地压低声音叫了出来，几乎喜极而泣！他将那撮闪烁着柔和光泽的羊毛捧到江雨桐眼前，“你看！这次你看！是不是亮了？像不像……上好的丝绵？”

　　江雨桐下意识地凝眸看去。

　　这一看，她彻底愣住了。

　　只见那些原本朴实无华的羊毛，此刻竟然真的焕发出一种温润如玉、细腻柔和的光彩！虽然比不上真正的丝绸，但与她认知中任何羊毛制品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属于羊毛的“高贵”质感！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撮发光的羊毛。指尖传来的顺滑触感和视觉上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她眼中交织。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林锋然，声音因为极度的困惑而微微发颤：“这……这到底是什么法术？你……你究竟……”

　　你究竟是谁？

　　这句话到了嘴边，却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双瞪大的美眸里，已经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疑和探究。

　　眼前的男人，神秘、矛盾、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违和感。

　　林锋然看到她眼中的震惊，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这次总算糊弄过去了……至少暂时糊弄住了她。他咧了咧嘴，想故作高深地笑一下，却因为疲惫和紧张，笑容显得格外僵硬和难看。

　　“此乃……嗯……‘油脂光华术’……”他信口胡诌了一个名字，试图掩饰，“小小伎俩，不足挂齿……关键在于……嗯……油脂的选择和……涂抹的力度……”

　　他支支吾吾，眼神闪烁，明显是在隐瞒什么。

　　江雨桐不是傻子。她清晰地看到了他之前的失败和摸索，这绝不是什么成竹在胸的“法术”，更像是一种……生疏的、但确实有效的“技艺”？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底滋生——这个人，真的还是那个她所知所恨的朱祁镇吗？

　　如果不是……那他是谁？

　　如果是……那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开始疯狂汲取养分，破土而出。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愈发微妙和复杂。不再是单纯的囚徒与囚徒，也不再是简单的厌恶与恐惧，而是掺杂了难以置信的好奇、警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迫共享秘密的诡异联系。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脚步声。

　　是监视的士兵送晚饭来了。

　　两人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分开，各自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情绪。

　　士兵将两份食物放在地上，目光冷漠地扫过帐篷角落那口依旧显眼的大锅，鼻翼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怪异气味，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例行公事地退了出去。

　　帐帘落下。

　　沉默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无数未说出口的疑问和暗自涌动的波澜。

　　林锋然看着地上的食物，又看了看手里那撮发光的羊毛，再想到伯颜帖木儿那隐秘的染红要求，以及也先随时可能到来的查验……

　　他感觉自己就像走在一条极度危险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必须尽快想出办法，如何用这“油脂光华术”和那锅失败的“圣水”，编织出一个足以取信也先的、更完美的谎言。

　　而另一边，江雨桐默默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小口地、食不知味地吞咽着。

　　她的目光，却总是忍不住，飘向那个靠在火塘边、眉头紧锁、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男人。

　　眼神复杂万分。

　　就在这时，帐外监视士兵的交谈声，随着夜风，隐约飘了进来。

　　“……听说了吗？南边又来消息了……”

　　“……好像……不是赎金……是别的……”

　　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但“南边”和“消息”这几个字，却像钩子一样，瞬间抓住了帐内两人的全部注意力！

　　林锋然和江雨桐几乎同时抬起头，竖起耳朵，心脏再次提了起来！

　　朝廷……又有什么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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