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诊室外的眼泪

　　冬日的街道透着股萧瑟的寒意。向志学紧紧攥着牧尘的小手，孩子的手冰凉，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没有告诉母亲，更没有知会张秀，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本能，再次敲响了那间熟悉的诊室门。

　　诊室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和书本混合的气息。那位神情温和、目光睿智的陈主任抬起头，看到向志学父子时，脸上明显掠过一丝诧异。

　　他是记得这个孩子的，那个有着一双漂亮却空洞大眼睛的男孩，患有典型的选择性缄默症。

　　上一次复查时，这孩子虽然依旧不语，但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光，对环境也不再那么紧绷，他当时还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开端，嘱咐家属继续营造宽松环境即可。

　　没想到，时隔不久，又见到了他们。陈主任脸上习惯性地浮起温和的笑意，以为是例行复查：“向同志，带孩子来复查吗？最近情况……”

　　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越过向志学，落在了他身后的牧尘身上。只一眼，陈主任的眉头便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甚至比第一次见到牧尘时更加难看。

　　牧尘低着头，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僵硬的、向内收缩的姿态，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一个看不见的点。

　　他不再像上次那样，还会偶尔偷偷打量一下周围，此刻的他，像一株被骤然抽走所有生机的小草，蔫蔫地、了无生气地倚在父亲腿边，连呼吸都轻得仿佛不存在。那是一种彻底的、对外界关闭的状态。

　　“向同志，”陈主任的语气不再温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严肃，“这是怎么回事？孩子的情况，看起来比之前更不乐观。”

　　向志学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喉结滚动，在医生锐利的目光下，感觉所有的掩饰都无所遁形。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干涩地将家里发生的那场风暴，张秀的失控，母亲的耳光，以及之后家中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和牧尘更加封闭的状态，断断续续地，尽可能客观地叙述了一遍。

　　他说得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揭开心口的伤疤。当他提到牧尘被疯狂摇晃、吓得浑身剧颤、连唯一的识字卡片都只能藏在枕头下时，声音已经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

　　陈主任沉默地听着，脸色愈发沉郁。他没有打断，只是偶尔用笔轻轻点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在这安静的诊室里，敲打着向志学紧绷的神经。

　　叙述完毕，诊室里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

　　“我需要再给他做一次简单的评估。”陈主任站起身，朝牧尘走去，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很慢，脸上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表情，“牧尘，还记得陈伯伯吗？我们……”

　　他话未说完，就在他靠近到一定距离时，一直如同雕塑般的牧尘猛地瑟缩了一下，小脑袋埋得更低，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向志学身后躲去，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强烈的抗拒。

　　陈主任的脚步立刻停住了。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孩子之间的距离。

　　他转过身，面向向志学，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沉重：“向同志，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他现在的应激状态。他的边界感变得极其敏感，对任何潜在的‘威胁’——尤其是来自情绪可能不稳定的照料者的靠近，都会产生强烈的恐惧和抗拒。”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向志学：“我上次就强调过，对于选择性缄默症的孩子，强迫他说话，或者让处于情绪崩溃边缘的照料者强行靠近他、试图进行情感索取，只会适得其反，极大地加重他的病情！ 他现在的心灵，就像一面布满裂痕的玻璃，任何一点压力，都可能让它彻底粉碎。”

　　医生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锤子，一字一句砸在向志学的心上。

　　“孩子目前的情况非常不稳定，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安全、舒适、没有压力的环境。让他感觉到，无论他是否开口，是否回应，他都是被接纳的，被允许存在的。”陈主任的声音低沉下去。

　　“如果继续让他处在让他感到恐惧和紧张的家庭氛围里，病情只会愈发严重，一旦超过某个临界点，可能……就真的无法扭转了。”

　　“无法扭转”四个字，像最后一道惊雷，在向志学耳边炸开。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

　　陈主任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开了些辅助安神的药物，但核心意思明确：药物只是辅助，心病还需心药医，而心药，就是家庭环境的彻底改变。

　　向志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牵着牧尘走出诊室的。他机械地办理着手续，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陈主任的话——“强迫他说话……情绪崩溃的照料者……无法扭转……”

　　候诊区狭长而安静，冰冷的蓝色座椅排列两旁。牧尘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依旧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刚才诊室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向志学看着儿子单薄的侧影，那低垂的、毫无生气的眼帘，那紧紧抿住的、拒绝与整个世界交流的嘴唇。

　　他想起枕头下那张被泪水浸皱的卡片，想起昨夜他蜷缩在床角的身影，想起他因为弟弟的靠近而瑟缩的肩膀……

　　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理解和痛楚，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

　　他一直知道牧尘病了，知道他不说话，知道他害怕妈妈。

　　但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真切地、深刻地理解到，儿子正在经历着怎样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那不是一个孩子的任性或不乖，那是一个弱小灵魂在无法承受的压力下，为了自我保护而彻底封闭的悲剧。

　　他所表现出来的每一个“问题行为”，都是他无声的、血淋淋的求救信号。

　　而他，作为父亲，却一直像个迟钝的旁观者，直到医生宣判了“可能无法扭转”的危机，才幡然醒悟。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向志学猛地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掌死死捂住眼睛，试图阻止那汹涌的泪水，但温热的液体还是不断从指缝中溢出，顺着手腕滑落。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在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

　　他一直以为，妻子的痛苦，母亲的艰难，是这个家最大的问题。

　　直到此刻，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在儿子死一般的寂静旁，他才第一次真正触摸到了儿子那深不见底的痛苦。

　　那痛苦，无声，却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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