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酸枣的滋味

　　小胖像个得胜的将军，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在最前头。二柱和丫丫一左一右簇拥着牧尘，一行人踏上了去往后山的土路。

　　脚下的泥土被前夜的露水浸润过，又经半日秋阳晾晒，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松软，踩上去，鞋底会留下浅浅的印痕，却不会沾惹太多泥泞。路旁的野草已泛出枯黄，草叶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刮过牧尘的裤脚，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像无数个微小的生命在低语。

　　山风不再是院中那般隔膜，它变得具体而鲜活，携着松针的清冽、野菊的微苦，以及泥土被晒暖后蒸腾出的、类似麦糠的气息，一股脑地灌入肺腑。一只灰褐色的山雀从头顶的灌木丛中“扑棱”惊起，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短促而有力。远处，不知名的虫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牧尘沉默地跟在后面，脚步落在孩子们踩出的、略显凌乱的足迹上。他的目光不再只锁定虚无的远山，而是时而掠过路旁一块斑驳的苔石，时而停驻在一丛结着红色小浆果的灌木上。他的步伐，虽仍迟缓，却少了几分迟疑，仿佛身体的记忆正被这熟悉又陌生的山路悄然唤醒。

　　小胖所说的那棵酸枣树，孤零零地长在一处向阳的坡坎上。树干有碗口粗，枝桠虬结，对于孩子们来说，它算得上一个需要仰视的巨人。但这显然难不倒他们。

　　“看我的！”二柱朝手心啐了一口，抱住树干，手脚并用，像只灵活的猴子，三下两下就攀了上去，骑在一个结实的树杈上。树枝在他身下轻轻晃动，筛落一片细碎的光影。

　　“给我那根带钩的树枝！”他在上面指挥。小胖赶紧把早已备好的长树枝递上去。丫丫则在树下，踮着脚，努力去够那些垂下来的低矮枝条。

　　牧尘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他的视线跟着二柱在枝桠间移动，又落在丫丫因用力而微微发红的小脸上。

　　“嘿！这儿有一串好的！”丫丫看中了高处一枝果实格外繁密的枣子，她使劲跳了一下，没够着。不甘心的她，搬来几块石头垫脚，颤巍巍地再次伸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枝条的瞬间，脚下垒起的石头一滑——

　　“呀！”丫丫惊呼一声，身子猛地歪向一旁。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身影比思绪更快。一直静立旁的牧尘，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手臂迅速伸出，恰好托住了丫丫失衡的胳膊肘，稳住了她摇晃的小身子。

　　动作快得只在一瞬。

　　丫丫惊魂未定地站稳，回头看向牧尘，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慌乱。树上的二柱和地上的小胖也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随即，小胖率先反应过来，圆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他指着牧尘，嗓门洪亮：“尘尘！是尘尘扶住了丫丫！”

　　“尘尘好厉害！”树上的二柱也跟着大喊，声音在山坡上传出老远。

　　丫丫愣愣地看着牧尘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嗯！谢谢尘尘！”

　　牧尘仿佛被他们的欢呼惊到了，他怔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刚才伸出去的那只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到的、丫丫胳膊上布料的粗糙感和那小小的、实实在在的重量。他做了什么？他好像……没有思考，身体自己就动了。一种陌生的、微热的情绪，像地底的泉涌，悄悄漫过心口。他有些无措地蜷起手指，耳根再次泛起那片熟悉的、石榴花般的微红。

　　风波过后，收获颇丰。孩子们围着坐在山坡上，分享着战利品。衣兜、手心都堆满了红绿相间的酸枣。

　　“尘尘，你吃这个！”丫丫挑了一颗最大最红的，殷勤地递到牧尘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二柱和小胖也停下咀嚼，眼巴巴地看着他。

　　在几道灼热的目光注视下，牧尘迟疑着，终于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颗酸枣。

　　他将它放入口中。

　　牙齿轻轻咬破薄脆的果皮，一股极其尖锐、纯粹的酸意瞬间炸开，席卷了整个口腔，刺激得唾液急速分泌。他不由自主地紧紧眯起了眼睛，清秀的眉头皱成一团，整张脸都酸得缩了一下。

　　孩子们看着他扭曲的表情，不但没失望，反而“咯咯”地笑起来，仿佛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尝酸枣的模样。

　　然而，那阵凶猛的酸意退潮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却从舌根深处，悄悄地、执拗地渗了出来。那甜很淡，却异常清晰，抚平了被酸意冲击的味蕾，留下一种鲜明的、活生生的印记。

　　他脸上的褶皱慢慢舒展开，紧闭的眼睛也睁开了，眸子里似乎漾起一层极淡的水光。

　　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虽然微小，但孩子们都看见了。他们互相交换着喜悦的眼神，仿佛共同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夕阳西下，该回家了。牧尘的口袋里，除了那颗玻璃弹珠，又多了几颗精心挑选的、最红最亮的酸枣。走起路来，它们和弹珠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响。

　　那张被泪水浸皱的识字卡片，依旧被他妥帖地珍藏着。但此刻，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有那一张单薄脆弱的“安全毯”。他的口袋，他的感知，他的心，正被这些来自田野、来自阳光、来自同伴的、带着温度与滋味的新信物，一点点地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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