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汇来的希望

　　清晨的薄雾尚未被阳光刺破，村长那带着乡音粗粝的嗓门便穿透了向家小院的宁静：“向家婶子！有你的汇单！城里寄来的！”

　　向奶奶正佝偻着身子在灶间引火，潮湿的柴禾呛出滚滚浓烟，熏得她眼角发涩。这喊声让她手一颤，刚凑近灶口的柴火棍“啪嗒”掉在了地上。

　　她顾不得捡，急忙在打满补丁的围裙上擦了擦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脚步有些踉跄地迎了出去。

　　从村长手里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汇款单，她那因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展开，汇款人栏里，“张秀”两个字工工整整，像冬日里的一簇小火苗，瞬间烫进了她的心里。金额栏里，“壹佰圆整”的字样，更是让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哎哟，这可是雪中送炭啊！”村长脸上堆着朴实的笑意，啧啧感叹，“志学媳妇孝顺，知道您带着娃儿不易，这一下可解了燃眉之急了！”

　　向奶奶嘴里含糊地应着“是是是，孩子们不容易……”，心里却像是被投入石块的深潭，波澜骤起，久久难以平复。一百块！这在那年月，足够庄户人家紧巴巴地过上小半年。

　　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落在堂屋那扇吱呀作响、糊了又糊的木窗上。

　　去年冬天，冷风就跟贼似的从缝隙里钻进来，牧尘夜里冻得缩成一团，小脸发青。

　　她又想起程大夫上次来看诊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和那句“孩子心神耗损，需用些安神定志的药材细细调理，只是这药……”后面未尽的话，以及那随之而来的沉默，都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口。如今，这药费总算有了指望。

　　她小心翼翼地将汇单沿着原有的折痕重新折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婴儿的脸颊，然后才郑重地塞进棉袄最里层、贴着心口的暗袋里，还用掌心用力按了按，仿佛要确认这份远道而来的温热与支撑并非幻觉。

　　回到屋里，牧尘已经自己摸索着穿好了那件袖口短了一截的旧棉袄，正安静地坐在炕沿，两条小腿悬空，轻轻晃动着。

　　向奶奶走过去，粗糙的手掌覆上他细软的头发，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欣慰：“尘娃，瞅见没？你爸你妈寄钱回来了！等奶奶明儿就去公社把钱取出来，头一桩事，就是把那破窗户换喽！用亮堂堂的玻璃，糊上崭新的牛皮纸，让咱们尘娃晚上睡得暖暖和和的。再带你去找程爷爷，让他开最好的药，咱们好好调理，让我娃早点好利索了……”

　　她说着，眼圈微微发红，忍不住低声感慨：你爸你妈在城里，不知想了多少法子，吃了多少苦，才凑来这么多钱......咱们在家，可得好好的，不能让他们再操心了啊。

　　牧尘抬起头，望着奶奶湿润的眼角。

　　他小小的手无意识地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冰凉的长命锁。

　　奶奶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他仿佛看到父亲在陌生的城市里奔波劳碌的背影，一种混合着心疼与想要分担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握紧了银锁，那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似乎在传递给他一种模糊的勇气——他也要做点什么，解开身边的谜团，也许......也许也能为这个家分担一点点重量。

　　牧尘抬起头，那双过于沉静、仿佛盛着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思的大眼睛，望向奶奶。

　　他似乎捕捉到了奶奶语气里那细微的颤音和眼底闪烁的光亮，虽然依旧没有开口，却轻轻地点了点头，甚至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省城，另一种沉重，正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向向志学的肩头。

　　依旧是在春风茶楼，依旧是那个用屏风隔出的、靠窗的僻静雅座。只是这一次，坐在他对面的，除了面容精明的陈海，还多了一个生面孔——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十分板正的蓝色工装，眼神锐利中带着焦灼的中年男人。

　　“向工程师，给您引见一下，”陈海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空气里漂浮的茶香尘埃，“这位是老王，我过命的交情，现在在城南机械厂当车间主任。”他顿了顿，朝老王使了个眼色。

　　老王立刻会意，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门”，抽出一支恭敬地递过来。向志学摆了摆手，示意不抽。

　　老王自己也没点，将那支烟捏在指间反复捻动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向工，久仰您的大名了！不瞒您说，老陈之前给我看了您帮忙改过的那份图纸，真是……真是这个！”

　　他腾出另一只手，用力翘起大拇指，“我们厂现在也遇上了几乎一模一样的难题，一套五十年代的老毛子（指苏联）设备，天一冷就趴窝，这都半个月了，愣是没修好！全车间的生产任务都卡在这头，厂领导一天三遍电话催，我这头发都快急白了……”

　　向志学的心，随着老王的话语，一点点沉向冰冷的谷底。

　　又来了？上一次在这茶楼里的紧张与负罪感尚未完全消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叠钞票粗糙而灼人的触感。

　　茶楼外，那对丢失爱女的夫妇相拥而泣的画面，与厂长在大会上拍着桌子、声色俱厉强调“谁敢挖社会主义墙脚，就是全厂的罪人！”的咆哮声，交替在他脑海中轰鸣。理智告诉他，必须拒绝，这太危险了，简直是在走钢丝！

　　陈海仿佛一眼看穿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在耳语：“志学兄，放宽心！老王这人，嘴巴比钳子还紧，绝对靠得住！路子也干净，保证出不了岔子。”

　　他瞥了一眼焦灼的老王，声音更低，“而且……老王他们那边，情况确实紧急，酬劳方面，绝不会亏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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