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协议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消毒水与绝望的气息，被厚重的IcU-07隔离门阻断。

　　仅仅五十米之外，一扇同样厚重的木门背后，气氛却陡然异化。

　　医院会诊室，惨白的灯光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毫无怜悯地泼洒下来，

　　将椭圆长桌照得如同暴露在x光下，纤毫毕现，也将围桌而坐的三张脸映照得如同蜡像，毫无生气。

　　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冷咖啡的苦涩，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心脏被攥紧的紧绷感，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长桌尽头，三个人，三杯早已凉透、表面凝结了一层浑浊油脂的廉价咖啡，三份薄厚不一却都重逾千斤的文件，

　　构成了一个冰冷、等边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彼此角力，彼此隔绝。

　　左侧，凌遥。 她缩在那张过于宽大的黑色皮质扶手椅里，像一只被强行塞进笼子的幼兽。

　　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裹着她单薄的身体，袖口处磨损严重，几根倔强的线头顽强地支棱着，如同她此刻摇摇欲坠的意志。

　　连续多日无休止的奔波、焦虑和睡眠不足，在她原本年轻的脸庞上刻下了深重的沟壑。

　　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如同淤血，沉重地压在肿胀的眼皮上。

　　她的脊背僵硬地挺直，仿佛全身的骨头都锁死了，又仿佛下一秒这根紧绷的弦就会彻底崩断。

　　双手死死攥成拳头，压在不住发抖的膝盖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皮肤下的血管狰狞地凸起，似乎随时会爆裂。

　　她面前摊开的，不是文件，而是一份由绝望亲手书写的判决书——七家不同银行的催款通知单像冰冷的刀片，

　　高息贷款合同如同绞索，亲友们充满同情却无力回天的借款借条则像温柔的凌迟，最后，

　　是医院那份盖着鲜红“费用逾期”印章、散发着最后通牒气息的欠费清单。它们层层叠压，

　　构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纸山。纸山的最顶端，一行用加粗加大、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红色字体标出的最终数字，

　　像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灼刻在视网膜上：

　　￥1,847,329.14

　　一百八十四万七千三百二十九元一角四分。

　　这个庞大到令人麻木的数字，几乎碾碎了她每一根支撑的骨头，抽干了血液里最后一丝温度。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玻璃碴。

　　右侧，周律师。

　　他是寰宇科技冰冷意志的具象化。深灰色的高级定制西装，每一道熨痕都锐利得像刀锋，

　　没有一丝褶皱，完美地贴合着他挺拔而缺乏温度的身形，如同第二层金属皮肤。

　　一丝不苟的领带结，是精心计算过的角度，闪烁着真丝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冷光。

　　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铂金腕表，表盘深邃，秒针以绝对精确、无声无息的姿态滑过刻度，

　　表壳在惨白灯光下反射出金属特有的、毫无人性的寒芒。

　　他坐姿如同经过量角器校准，双手交叉放在光洁的桌面上，指节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完美无瑕，透着一股实验室般的洁净。

　　他的脸，平静得像一块恒温的寒冰，眼神锐利、深邃，却又带着一种俯瞰实验样本般的疏离，

　　仿佛眼前这场关乎生死的抉择，不过是庞大程序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子进程。

　　他代表资本与科技的绝对力量，开口时，

　　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设定好的机器语音，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落在计算好的节拍上：

　　“凌小姐，”他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地回荡，“基于寰宇科技一贯秉持的人道主义关怀，

　　以及凌夜先生情况的极端特殊性，公司经过审慎评估，决定承担后续所有医疗费用、康复费用，

　　并设立专项基金，涵盖他未来——如果他足够幸运，能够‘苏醒’——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生活津贴。”

　　他刻意停顿了半秒，让“苏醒”这个词在冰冷的空气中留下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回响，“这将是贵家庭彻底摆脱目前绝境深渊的唯一可行方案。”

　　“唯一可行”四个字，被他用平缓却不容置疑的语调吐出，像四颗冰冷的铆钉，狠狠钉进凌遥摇摇欲坠的世界框架里。

　　他身体微微前倾，动作流畅而精准，如同机械臂执行指令。

　　一份崭新的文件，封面是寰宇科技那个着名的、如同衔尾蛇又似莫比乌斯环的银色Ω标志，下面是加粗的黑色宋体字——

　　《意识保全计划·最终补充协议》。

　　将文件轻轻推过光滑如镜的桌面，停在凌遥触手可及的位置。文件滑动的细微声响，在针落可闻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尖锐刺耳，如同刀尖反复刮擦着玻璃，令人牙酸心悸。

　　凌遥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力锁链死死缠住，钉在那份散发着不祥光泽的文件上。

　　她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

　　她伸出微微颤抖、指尖冰凉的手，带着赴死般的沉重，翻开了那份决定哥哥灵魂去向的协议。

　　纸页翻动的哗啦声，在寂静中如同惊雷。

　　她的视线艰难地、抗拒地在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专业术语和法律条文中跋涉。

　　每一个拗口的词汇都像是一道冰冷的铁栅栏。终于，她的目光定格在第三条。

　　那里，用加粗加大的黑体字，冷酷而清晰地宣告：

　　“若在意识上传、保存及后续研究过程中，受试者意识出现不可预期的升维（意识层级跃迁）、降维（意识结构崩解）或其他异常现象，

　　本公司（寰宇科技）拥有对此类现象的最终解释权及处置权。”

　　这行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进她的脑海。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仿佛嫌这警告还不够清晰，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装订线附近——几行字体极小、颜色几乎与纸张底色融为一体的浅灰色小字，

　　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需要她凑近了，屏住呼吸，才能勉强辨认： “注：‘不可预期现象’包括但不限于：

　　意识体人格裂解

　　（多重意识副本冲突）、

　　核心记忆片段篡改或丢失

　　（关键经历失真）、

　　感官知觉扭曲

　　（虚拟与现实界限模糊）、

　　现实认知干涉

　　（影响基础逻辑判断）、

　　与未知维度\/实体产生非计划性链接

　　（潜在精神污染源）

　　等潜在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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