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家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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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悄无声息地吞噬了樊梁城最后一抹残阳。

  华灯初上,一盏盏灯笼被挑起,将长街照得亮如白昼。

  苏承锦与温清和并肩而行,不急不缓。

  秋风卷起二人宽大的袍袖,在身后猎猎作响,一个丰神俊朗,一个温润如玉,行走在喧嚣的市井间,竟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卷,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温清和的目光掠过街边琳琅满目的小摊,糖画师傅手里的勺子上下翻飞,卖花女的篮子里,桂花香气浓郁。

  他似乎对这一切都充满了兴趣,脚步放得很慢。

  走了许久,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看向身边始终沉默的苏承锦,声音平静地开口。

  “王爷就打算这么陪我走下去?”

  “不说些什么?”

  苏承锦笑了笑,目光从一个捏着糖人、满脸幸福的小女孩身上收回,反问道:“你对大梁,感觉如何?”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温清和的意料。

  他本以为,这位年轻的王爷会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他略微沉吟,视线投向远处灯火辉煌的酒楼,又看了看脚下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路,淡然开口。

  “大梁好,好在民间。”

  “街头巷尾,尚有生机,百姓虽苦,眼中却还有光。”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凉意。

  “大梁不好,坏在官场。”

  “朱门酒肉,高谈阔论,却不知路边几多白骨,饿殍几许。”

  苏承锦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确实如此。”

  他侧头看着温清和那张在灯火下显得愈发干净的侧脸,继续问道:“以你的本事,哪怕不去当太医,凭着这份见识,入朝为官也并非难事。”

  “当初,就没动过这样的想法?”

  温清和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我家世代从医,悬壶济世是祖训。”

  “至于功名利禄……”

  他顿了顿,声音淡然。

  “没那么看重。”

  苏承锦“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只是脚步未停,继续向前走着。

  又路过一个卖面人的小摊,摊主手艺精湛,捏出的猴子活灵活现。

  苏承锦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温清和耳中。

  “有没有想过……回家看看?”

  温清和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看着前方的路,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自打十年前来到樊梁,便一直待在此地,未曾回过平州。”

  “是该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了。”

  苏承锦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我说的是,胶州。”

  温清和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虽然他很快便放松下来,但那刹那的变化,却没有逃过苏承锦的眼睛。

  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苏承锦,眸光平静,不起波澜。

  “王爷何来此说?”

  “清和的籍贯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就是平州人士。”

  苏承锦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嗯”了一声,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伸手从旁边的小摊上拿起一个关公的面人,端详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温清和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梁历三十四年,新帝登基,国号永安。”

  “那一年,胶州还未曾沦陷。”

  “城中有一温家,非官非商,却声名赫赫,只因其世代行医,活人无数,被当地百姓奉若神明。”

  苏承锦的声音不疾不徐。

  “也就在新帝登基那一年,温家家主喜得贵子,举家欢庆。”

  “家主为其取名,长明。”

  长久安康,光明磊落。”

  “这孩子,也确实没辜负这个名字,更没辜负温家数百年的传承。”

  “他是个天生的医者,一个真正的天才。”

  “四岁通读药典,六岁便可将浩如烟海的医书典籍倒背如流。”

  “寻常医者需要穷尽一生去摸索的药理脉象,在他眼中,仿佛生来便懂。”

  “十岁那年,他被温家正式立为下一代继承人,家中所有长辈,那些成名已久的老医者,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十二岁,他便开始独立行医看诊,经他之手,无论沉疴旧疾,还是疑难杂症,皆能药到病除,从未有过一次失手。”

  “那时候,整个大梁杏林,都为之震动。”

  “人人都说,温家又出了一位足以比肩初代家主的绝代名医,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苏承锦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将手中的面人放回摊位上,掏出碎银付了账。

  他没有再拿那个面人,只是拢着袖子,继续向前走。

  “此子,也确实按照人们想象中的那般发展,名声越来越响,甚至传到了京城。”

  “当时的太医院,都曾派人前往,想要见识一下这位少年神医的风采。”

  “可惜……”

  苏承锦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惋惜。

  “人算,不如天算。”

  “梁历四十九年,大鬼叩关,胶州沦陷。”

  “一夜之间,温家满门……皆亡于屠刀之下。”

  “而那位被寄予厚望的少年神医温长明,只因恰好外出远诊,侥幸躲过了一劫。”

  “可家,没了。”

  “他孤身一人,四处游历,救死扶伤。”

  “至今,下落不明。”

  故事讲完了。

  长街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温清和始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真的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许久,他才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温和。

  “王爷的故事,不错。”

  “只可惜,故事终究只是故事。”

  他看着苏承锦,目光坦然。

  “若是有朝一日,清和能有幸见到这位故事中的人,倒是很想与对方坐而论道,探讨一番医术。”

  苏承锦笑着点头。

  “希望你能如愿。”

  苏承锦不再多说,只是继续向前走着。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只剩下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走了一段路,温清和看着苏承锦那悠然自得的背影,忽然笑了。

  “王爷不打算继续讲故事了?”

  苏承锦摊了摊手,转过身来,一脸的无奈。

  “哪有那么多故事可以讲。”

  温清和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是啊。”

  “那……我也给王爷讲一个?”

  苏承锦不置可否,做了个请的手势。

  “闲着也是闲着,你讲吧。”

  温清和的目光投向夜空,那里,一轮明月正静静悬挂。

  “话说,有那么一户人家,男人是个富甲一方的大商贾,家大业大。”

  “他娶了几房娇妻美妾,也生了好几个儿子,个个都盼着将来继承家业。”

  “随着时间流逝,孩子们都渐渐长大了,女儿嫁人,儿子成家,男人自己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

  “到了该立继承人,分家产的时候,这家里啊,就开始变得乌烟瘴气了。”

  “几个儿子为了争名夺利,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搞得整个家都不得安宁。”

  温清和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根针,精准地刺向现实。

  “这男人啊,有一个最小的儿子。这个小儿子,打小就不受父亲的偏爱,生母也早早离世,在家里就像个外人一样。”

  “可这小儿子,并没有因此气馁,也没有自暴自弃,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等着。”

  “突然有一天,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这小儿子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一个能生金蛋的宝物。”

  “小儿子很聪明,他没有声张,而是悄悄利用这个宝物,发现了巨大的商机,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本可以靠着这个宝物,一辈子衣食无忧,甚至以此为资本,去和他的哥哥们争一争。”

  “可事情,终究瞒不长久。”

  “他的几位哥哥,盯上了这件宝物。”

  “眼看着一场风暴就要来临,小儿子就要成为众矢之的。”

  温清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苏承锦,眼中带着一丝探究。

  “可就在这个时候,小儿子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决定。”

  “他将那件人人都眼红的宝物,主动拱手让给了其中一位。”

  “那个哥哥,也确实凭借着这件宝物,在男人面前大大地显露了一番,风光无限。”

  温清和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承锦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问道:

  “可是,那个小儿子,表面上却什么都没得到。”

  “王爷觉得,这个小儿子,是为了什么?”

  苏承锦笑了。

  他知道,自己的第一个故事,已经起作用了。

  温清和不再伪装,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可能是因为……”

  苏承锦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那件宝物,他自己拿不住?”

  温清和笑着,没有说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一处略显偏僻的巷弄前。

  巷子深处,是一座朴素的院落,门口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

  温清和停下脚步,看向苏承锦。

  “到了。”

  “多谢王爷陪清和走了这一段路。”

  他的言下之意,是该送客了。

  “清和便不送王爷离开了。”

  苏承锦却没有挪动脚步。

  他双手拢在袖中,站在那昏暗的街道上,脸上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其实,那个小儿子,经历了许多,也看懂了许多。”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懂得,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更懂得,那件宝物虽然能生金蛋,但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握在手里,只会引火烧身。”

  “所以,他选择放手,让它去它该去的地方,发挥更大的作用。”

  苏承锦的目光,穿透夜色,直视着温清和的眼睛。

  “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另一个故事的主人公。”

  “小儿子想和他结交,想请他出山相助,并不是因为他的医术有多高明,虽然这确实很重要。”

  苏承锦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只是因为,他觉得,那个人,与自己是志同道合的人。”

  “小儿子想要改变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让它重新变得和睦,变得强大,不再内斗不休。”

  苏承锦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而他呢?”

  “他……想不想改变那个让他劳苦已久的远方?”

  话音落下,苏承锦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拿出一物。

  那是一块玉佩。

  玉佩通体青绿,质地温润,在灯笼的光晕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上面,用精湛的刀工,雕刻着繁复的云纹。

  正是胶州温氏,嫡系子弟才能佩戴的,云纹玉佩。

  他将玉佩递到温清和的面前。

  温清和的目光扫了一眼便挪开了。

  他伸出手平静的接过那块玉佩,声音平静无波。

  “王爷……倒是连故事相配的东西,都找好了。”

  苏承锦笑了笑,将玉佩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我今天,也没闲着。”

  “走了。”

  说着,他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迈着步子向巷外走去。

  没有再多说一句劝说的话。

  他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该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只能看温清和自己的选择。

  刚走几步,他却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晰地传来。

  “倘若……温太医日后有幸见到了那个天之骄子,劳烦替我带句话。”

  “问他,想不想回家看看。”

  “想必到时候,家……应该还是那个家。”

  苏承锦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坚定。

  “至于人……本王也保证不了是否能找到,但至少,会尽些力气。”

  说完,他便再不停留,拢着袖子,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巷口的黑暗中。

  温清和独自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夜风吹过,灯笼摇曳,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块冰凉的玉佩。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连翘探出个小脑袋,看到自家先生还站在门外,不由得奇怪地问道。

  “先生,您怎么不进屋啊?外面风大。”

  温清和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只剩下平日的温和。

  他揉了揉连翘的脑袋,声音一如既往。

  “连翘,先生问你一个问题。”

  “嗯?先生您问。”

  连翘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他。

  “倘若有一日,连翘长大了,出门游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数年未曾归家。”

  “可当你想回来的时候,却听说,家已经不是当时的样子了,变得有些陌生,甚至有些破败。”

  他蹲下身,与连翘平视,认真地问道:“你,还会不会想回去看看?”

  连翘想都没想,清脆地答道:“当然要回啊!”

  她的回答,那样地理所当然,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温清和笑了,眼中泛起一丝暖意。

  “为什么?”

  连翘看着自己的先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光芒,她理所当然地笑着开口。

  “因为,家就是家啊!”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它都是我的家呀!”

  是啊。

  家,就是家。

  无论它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那里还剩下些什么人。

  那里,终究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是他魂牵梦萦,却又不敢触碰的根。

  温清和笑了。

  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如春风化雨,发自肺腑,再无一丝阴霾。

  他将那块云纹玉佩,轻轻地挂在了连翘的腰间。

  “答得不错。”

  “送你了。”

  说着,他便推开院门,大步走了进去。

  连翘低头看了看腰间那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漂亮玉佩,又看了看先生洒脱的背影,连忙将门关好,小跑着跟了上去。

  “先生,先生!这个玉佩很贵吧?”

  “杜仲看见了会嫉妒的,他都没有!”

  院子里,传来了温清和带着笑意的声音。

  “他也有。”

  “明日,先生便送他一个。”

  “这种玉佩,一抓一大把,都是王爷买来框人的,不值钱。”

  连翘开心地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她跟在先生身后,嘴里小声地嘀咕着。

  “王爷不像个王爷。”

  “先生也像个先生。”

  温清和脚步一顿,随即失笑。

  是啊。

  王爷不像王爷,先生不像先生。

  这世道,或许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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