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大梦10

　　北境长城。

　　风从未停过。

　　几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的习惯被彻底重塑。

　　于刚已经习惯了这种裹挟着血腥与铁锈味道的狂风，习惯了脚下被暗红色血浆浸润得发黑的石砖，习惯了每天从尸山血海中醒来，又在震天的战鼓声中睡去。

　　他不再是那个推着铁叉清理城墙的新兵。

　　胸前那枚代表着“什长”身份的简陋铁牌，是他用几十次战斗，用无数妖兽的头颅换来的。

　　他手下管着十个人，十个随时可能在下一场兽潮中变成墙垛上挂件的消耗品。

　　今天，又到了补充新兵的日子。

　　于刚靠在一段相对完整的墙垛上，注视着不远处排起的长队。

　　那些人，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畏缩地挤在一起，被冰冷的北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们是来自后方聚居点的流民，是活不下去的农夫，是走投无路的罪犯。

　　在这里，他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

　　炮灰。

　　负责登记的文书官打着哈欠，用一根炭笔有气无力地在粗糙的羊皮纸上划着。

　　“下一个。”

　　一个瘦弱的男人上前，哆哆嗦嗦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没练过气血，没摸过刀？”文书官头也没抬，“去，那边，后勤营。死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在后勤营死的，抚恤金减半。”

　　男人千恩万谢地跑了。

　　于刚的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这几个月，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

　　绝望是这片土地上最不值钱的货币。

　　他的视线从长队上扫过，评估着这一批“货物”的质量。

　　太差了。

　　连一个气血充盈的都没有。

　　这些人，甚至撑不过第一轮兽潮的冲击。

　　这些天，他改进了自己的功法为《百战玄杀策》，以战养战，越是惨烈的战场，他汲取杀伐之气的速度就越快。

　　他需要战争，需要死亡。

　　但他同样需要能跟上他节奏的，堪用的棋子。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队伍末尾的一个身影，让他的动作停滞了。

　　那是一个青年。

　　在普遍瘦弱的人群中，他显得异常扎眼。

　　他没有穿军服，上身是一件破旧的粗布短打，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肌肉线条分明，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这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最纯粹的肉体力量。

　　他的肩上，扛着一柄与他体格极不相称的巨大铁斧，斧刃布满缺口，显然是用了很久的工具。

　　最重要的是，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只有十一二岁，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用一种惊恐又依赖的姿态，躲避着周围的一切。

　　于刚的呼吸，出现了万分之一秒的凝滞。

　　不对劲。

　　这个扛着斧头的青年，给他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不是面容。

　　那张脸被风霜和劳作雕刻得有些陌生，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是那种感觉。

　　那种沉默的，坚韧的，仿佛能把大地踩穿的沉稳感。

　　还有那份执拗。

　　即使身处绝境，也要死死护住身后之人的执拗。

　　于刚的大脑，那台被杀伐与修炼占据了全部算力的机器，在这一刻，强行分出了一道线程。

　　一个名字，一个几乎被他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名字，浮现出来。

　　石磊。

　　轰。

　　于刚的身体没有动，但他的精神世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是他。

　　绝对是他。

　　那个在国防大学宿舍里，沉默寡言，却会默默把所有行李都扛上楼的乡下小子。

　　那个在斩妖司训练场上，一拳一脚，练得比谁都狠的体能怪物。

　　那个斩妖司三位指挥使之一，代号“山岳”的石磊。

　　所以，我们都来了。

　　顾凡，秦风，苏晚晴，赵瑞……

　　我们都被丢进了这个该死的世界里，打散了，重来了。

　　于刚那颗被鲜血和寒风磨砺得坚硬无比的心，在这一刻，被一股滚烫的暖流击中。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喂！那个伐木的！”

　　登记的文书官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冲着石磊喊。

　　“这里是征兵处，不是木料场！还带着个拖油瓶，滚滚滚，别在这碍事！”

　　石磊没有说话，只是将肩上的铁斧放了下来，发出一声闷响。

　　他身后的女孩被吓得一抖，抓着他衣角的手更紧了。

　　石磊向前一步，将女孩完全挡在自己身后。

　　他注视着文书官，没有开口，但那份沉默的压力，却让后者莫名地有些心虚。

　　“看什么看！我说的不对吗？我们要的是能上墙杀敌的兵，不是养家糊口的废物！”

　　就在这时，一个冷硬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嗓音插了进来。

　　“这个人，我要了。”

　　文书官一愣，回头便看到了不知何时走到身后的于刚。

　　他赶紧站起身来，挤出一个谄媚的笑。

　　“于……于什长，您怎么来了。一个不长眼的流民，我马上让他滚。”

　　于刚没有理他。

　　他走到石磊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一步。

　　一个，是身披简陋铁甲，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百战老兵。

　　一个，是身穿破烂布衣，扛着吃饭家伙的沉默伐木工。

　　于刚伸出手，没有去碰石磊，而是握住了那柄铁斧的斧柄。

　　入手，极沉。

　　他单手将这柄至少有两百斤的巨斧提了起来，掂了掂。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石磊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上。

　　很好。

　　没有废掉。

　　这双手，依旧充满了力量。

　　“于什长，这……这不合规矩啊。”文书官在一旁小声嘀咕，“他没有半点气血，就是个蛮力气的莽夫，上墙就是送死。而且还带着个家眷……”

　　于刚转过头，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文书官瞬间闭上了嘴。

　　那不是一个什长该有的威势。

　　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凶兽。

　　于刚重新看向石磊。

　　“你，叫什么名字？”

　　石磊沉默了片刻，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石头。”

　　“很好。”于刚把铁斧扔回给他，“从今天起，你编入我的小队。你的妹妹，军营西边的家眷营有地方安置，饿不死。”

　　石磊接住铁斧，巨大的重量没有让他晃动分毫。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于刚。

　　这个男人，他并不认识。

　　但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铁血般的气息。

　　以及，一丝隐藏在冷酷之下的，不容错辨的善意。

　　石-石头-磊，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将斧头重新扛回肩上，然后对着于刚，沉闷地点了点头。

　　“走。”

　　于刚丢下一个字，转身便走。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也没有再多看一眼。

　　但他的内心，那片冰封的雪原，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斩妖司，指挥同知，于刚。

　　斩妖司，指挥使，石磊。

　　归队。

　　一个找到了。

　　还有三个。

　　顾凡，你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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