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鸩酒残梦与边陲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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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从破旧车棚的缝隙里钻进来,像冰冷的刀子刮在皮肤上。

  颠簸。

  剧烈的颠簸让每一处伤口都在嘶鸣。喉咙里火烧火燎,残留着那种甜腻而辛辣的绝望味道——那是鸩毒特有的气息,铭刻在他灵魂最深处。

  楚晏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国师府绘满星辰万象的穹顶,而是低矮、漏风、吱呀作响的木板。腐霉味、汗臭和淡淡的血腥气闷在狭小的空间里,令人窒息。

  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洪流般冲撞着他的意识。

  一边,是云端之上的辉煌:大胤王朝国师,权倾朝野,言出法随。御座前,帝王躬身请教;皇城外,万民匍匐欢呼。然而最终,却是一杯御手亲赐的鸩酒,和一句温和却冰冷的“国师劳苦功高,当安心休养”。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另一边,是泥泞之中的绝望:大胤边陲,青州小城,同名庶子楚晏。资质低劣,性格怯懦,在至关重要的家族灵脉测试中,被人发现体内灵脉诡异尽碎,断送全族晋升之望。宗家震怒,一纸令下,举家被逐,弃如敝履。

  两种绝望,在这具破烂不堪、灵脉寸断的身体里,荒谬地融合。

  “咳……咳咳!”他控制不住地呛咳起来,喉间涌上铁锈般的腥甜。

  “晏儿?晏儿你醒了?!”一个妇人沙哑惊惶的声音传来,带着颤音和浓重的哭腔。一只粗糙冰冷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额头。

  楚晏偏过头,看到一张憔悴不堪、泪痕交错的脸,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绝望。是这具身体的母亲,柳氏。记忆里,这个懦弱少年能苟活至今,全凭这位母亲一次次舍了尊严的苦苦哀求。

  车棚角落,还缩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约莫十四五岁,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望着他,那是妹妹楚瑶。

  “娘……”他下意识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就在这时,剧烈的颠簸猛地停止。

  车厢外,传来嚣张的喝骂与马蹄盘踏雪地的杂响。

  “停!就送到这儿了!赶紧都给老子滚下来!”

  车帘被粗暴地扯开,刺眼的冷光涌入,夹杂着更多雪沫。一个穿着楚家旁系护院武服、满脸横肉的汉子,提着马鞭,不耐烦地呵斥。正是负责“押送”他们的护院头领,李奎。

  “李头儿,行行好,外面风雪大,晏儿他刚醒,身子实在受不住啊!”柳氏慌忙爬过去,哀声乞求,几乎要跪下来。

  “受不住?”李奎嗤笑一声,鞭子虚空一抽,发出啪的爆响,“关老子屁事!宗家老爷们仁慈,没当场打死这废物流玷门楣,还赏了辆破车送你们出城,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还真当自己还是夫人少爷呢?”

  他身后几个护院哄笑起来,眼神轻蔑如看蝼蚁。

  柳氏脸色惨白如纸,仍不死心:“求求您,再往前走一段,找个能避风的地方……”

  “滚下来!”李奎彻底失去耐心,猛地探手,一把攥住柳氏瘦弱的手臂,粗暴地将她往外拖拽。

  “娘!”小丫头楚瑶发出尖叫。

  柳氏惨呼一声,重重摔在车外的泥泞雪地里,发髻散乱,满身污秽,狼狈不堪。

  楚晏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

  那冷,并非冰雪之寒,而是万丈玄冰沉入九幽的死寂,是星穹崩灭后的虚无。

  他挣扎着,用剧痛颤抖的手臂,支撑起破碎的身体,一点点挪向车外。每动一下,断裂的灵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冷风如刀,雪粒击面。

  他站在风雪中,身形单薄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折。目光扫过那几个骑在马上、趾高气扬的护院,扫过他们腰间佩着的楚家制式长刀。

  记忆翻涌。正是这李奎,领了宗家某位管事的命令,这一路上,对“他”和家人极尽折辱之能事,克扣食物饮水,动辄打骂,将落井下石的恶毒演绎得淋漓尽致。

  “看什么看,小废物!”李奎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得莫名一悸,旋即恼羞成怒,扬起马鞭直指楚晏,“还想挨揍是不是?赶紧带着你这两个赔钱货娘们滚!别耽误爷几个回去复命喝酒!”

  楚晏缓缓抬起手,用破烂的袖子,一点点,仔细地擦去嘴角咳出的血沫。

  然后,他笑了。

  苍白干裂的嘴唇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李头儿,”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清晰地钻入每个人耳中,“这一路,辛苦你了。”

  李奎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怎么?临死了还想谢谢爷?”

  楚晏轻轻摇头,目光掠过他,看向更远处枯寂的荒林,慢条斯理地开口,如同陈述一个必将应验的预言:“可惜,你们的酒,喝不上了。”

  他微微躬身,极其缓慢地,从脚边积着薄雪的泥泞中,拾起一截枯枝。

  那枯枝焦黑脆弱,沾满污雪,仿佛一碰即断。

  这个动作透着莫名的诡异,让几个护院脸上的嘲笑微微一僵。

  “哟嗬?”李奎回过神来,夸张地大笑,试图驱散那瞬间的不安,“捡根烧火棍想吓唬谁?你这废物灵脉都碎成渣了,还想跟爷们动手不成?老子就站在这儿,你碰得到爷一片衣角,老子跟你姓!”

  楚晏不再看他。

  他只是凝视着手中那截枯枝,如同昔日端详那枚能号令天下、调动风云的国师玉印。

  他以枝作笔,于身前虚空,轻轻一划。

  动作舒缓,写意风流。

  没有灵光闪耀,没有气劲奔流,甚至没有引动丝毫天地元气——这本是灵脉尽碎者绝对无法做到的事情。

  然而——

  “轰隆!!!”

  大地,毫无征兆地、猛烈地、狂暴地剧震起来!

  李奎脸上的狞笑瞬间僵死,化为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他身下的骏马凄厉长嘶,人立而起!

  下一刻,就在他们马蹄之下!坚实冻硬的大地猛地裂开一道狰狞的、深不见底的黑色豁口!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骤然张开了噬人的饕餮之口!

  烟尘与雪沫冲天而起!泥土、碎石、积雪疯狂倒灌而入!

  “啊——!”

  “不——!”

  惨叫声、马匹的哀鸣声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那恐怖的地裂轰鸣彻底吞没!

  李奎,连同他身后那几名嚣张的护院,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连同惊惶挣扎的马匹一起,直直坠入那突然出现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无底深渊!

  地动山摇的恐怖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但眼前,一道丈许宽、绵延数十丈的巨大裂缝,如同丑陋的蜈蚣伤疤,硬生生撕开了洁白的雪原,横亘在那里。深不见底,只有呜呜的风从下面倒灌上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片雪地上,空空如也。

  马匹、护院、嚣张的叫骂……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死寂。

  只剩下风刮过荒林的呜咽,以及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极致的恐惧喘息。

  柳氏瘫软在雪地里,双手死死捂着嘴,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望着那道深渊,望着那个执枯枝的瘦削背影,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小丫头楚瑶直接双眼一翻,悄无声息地吓晕过去。

  楚晏轻轻咳嗽起来,脸色越发苍白透明,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随时会倒下。这具身体实在太弱,即便只是引动一丝微不足道的天地规则反噬,也近乎崩溃。

  但那截枯枝,依旧稳稳地捏在他指尖,未曾断裂。

  他漠然地看着那道吞噬了数条性命的深渊,眼神无悲无喜,如同看着尘埃消散。

  片刻后,他缓缓俯身,动作因剧痛而略显艰难地,从地上碎裂的尘土中,拈起了一粒微小的、沾着些许泥污与雪末的沙砾。

  他将那粒沙砾举到眼前,对着灰蒙蒙的、仿佛蒙尘琉璃的天光,微微眯起了眼。

  沙砾在他指尖,渺小,卑微,不值一提。

  他端详着它,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缓缓加深,最终化作一个平静的、却足以令万里山河都为之震颤的轻笑。

  “呵。”

  “这无趣的人间……”

  声音低喃,似问似叹,随风而散,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周遭的风雪都为之一滞。

  “……该换种写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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