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漏网之鱼

　　安定门外，五里坡。

　　破败的喇嘛庙被夜色笼罩，死气沉沉。

　　王五趴在草丛里，眼睛像鹰隼一样盯着庙后院那口枯井。

　　湿泥已经将庙宇的门窗糊死，几十个老兵人手一捆浸了油的湿柴和辣椒，只等命令。

　　“队长，都备好了，啥时候点火？”一个亲兵凑过来，压着嗓子问，语气里满是兴奋。

　　“再等等。”王五很有耐心，“等井里头那位爷自己憋不住。”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另一片乱石堆后，突然爆发出激烈的喊杀声和密集的枪响！

　　“不好！有诈！”王五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

　　枪声响起的地方，是他们布置的另一处暗哨。

　　只见数十条黑影从地下一跃而出，手持利刃，悍不畏死地冲向秦军哨兵。

　　这些人全是清军最精锐的巴牙喇护军，以命换命，只为拖延片刻。

　　几乎在同时，喇嘛庙的另一侧，一堵不起眼的院墙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中，十几骑快马从中冲出，为首一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孩童，正是多尔衮和福临！

　　“妈的，上当了！有地道不止一个出口！”王五双目赤红，怒吼道，“三队留下解决这些死士！其余人，跟我追！”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

　　多尔衮的亲卫用血肉之躯构筑了一道短暂的屏障，当王五他们冲破阻碍时，那十几骑快马已经遁入夜色，只留下一串远去的马蹄声。

　　王五一拳砸在地上，手背顿时鲜血淋漓。

　　他带人冲进那被炸开的院墙，只见一条新挖的、仅容一人一马通过的狭窄地道斜斜通向远方。

　　“追！”

　　可夜色茫茫，对方又是轻骑，哪里还追得上。

　　消息传回北京城时，陈海的龙驾刚刚抵达正阳门。

　　看着眼前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雄城，以及城头高高飘扬的玄鸟旗，陈海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一路行来，从南京到北京，沿途州县望风而降，百姓夹道欢迎，派粥施药，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罗虎、赵老四、郑成功三人甲胄在身，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末将等，恭迎秦王！”

　　“起来吧。”陈海翻身下马，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郑成功身上，“多尔衮呢？”

　　郑成功的脸沉得像水：“末将无能，让他……跑了。”

　　他将五里坡发生的事情简要叙述了一遍。

　　“往哪跑了？”

　　“斥候快马回报，是山海关方向。”

　　旁边的赵老四立刻嚷嚷起来：“王爷！给我三千骑兵，老子就是追到赫图阿拉，也把那孙子的脑袋给您拧下来！”

　　“追什么追？”陈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让他跑。”

　　“啊？”赵老四愣住了。不光是他，罗虎和郑成功也一脸不解。

　　陈海走到城墙边，手扶着冰冷的墙砖，望着北方，“传令，命孙传庭部接管山西防务，命罗虎率第一军进驻山海关，拿下此关后，便给我就地驻扎，长城之外，一步不许多踏。”

　　“王爷，这……这不是放虎归山吗？”罗虎忍不住问道。

　　陈海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几位心腹爱将，笑了笑：“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疯狗，你让他跑回自己的窝里，他只会把窝里弄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可你要是把他追急了，逼死了，关外那些还没看清形势的部族，反而会同仇敌忾，觉得咱们赶尽杀绝。”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咱们的敌人，从来不只是多尔衮，也不只是满清。咱们要的是整个天下，是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民心。现在，我们最要紧的，不是去关外那片冰天雪地里打一场毫无收益的烂仗，而是把我们已经拿下来的地方，河北、山东、山西、河南……把这些地方，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让百姓安居乐业。”

　　一番话，让几员猛将茅塞顿开。

　　赵老四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还是王爷您想得远。俺就觉得，打进京城，这天下就算完了，没想到后头还有这么多道道。”

　　陈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只是开始。走，进城，去瞧瞧咱们的新家。”

　　三日后，皇极殿。

　　大殿被烧毁了大半，临时清理出一片空地。

　　陈海没有坐上那张龙椅，而是在丹陛之下，设一方案，简单处理政务。

　　殿下文武分列，气氛却有些古怪。

　　左边，是宋献策、周平、姜涛这些跟着陈海一路打出来的“新人”，一个个穿着新制的官服，精神抖擞，却又带着几分草莽气。

　　右边，则是洪承畴、孙之獬等一众前明、前清的降臣，他们神情复杂，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前途未卜的惶恐。

　　“启奏我王，”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臣颤颤巍巍地出列，此人乃是前明礼部侍郎钱谦益，降清后官位不变，如今又“反正归来”，“如今京城已定，天下传檄可定。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筹备登基大典，明正典刑，以安天下人心！”

　　“登基之事，不急。”陈海摆了摆手，“眼下，孤有几件事要办。”

　　他看向姜涛：“新设商业部，由陆文凯主理，总辖天下商贸、关税、市舶，官居二品。”

　　又看向老孙头：“新设农务部，由孙石头主理，总辖天下屯垦、水利、农技，官居二品。”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张二娘。

　　“新设妇幼会，由张二娘主理，总辖天下妇人、孤儿之救济、教养、权益事宜，官位……暂定三品，可入朝议事。”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商业部？农务部？让一个商贾和一个泥腿子当二品大员？这也就罢了，毕竟是乱世，不拘一格降人才。

　　可这妇幼会是什么东西？让一个女人上朝议政？

　　“荒唐！简直是荒唐！”钱谦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二娘，“自古以来，何曾有过女子入朝堂之理？此乃牝鸡司晨，国之将亡的征兆啊！请我王三思，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陈海的目光冷了下来，“我麾下将士在外流血拼命，他们的妻儿老小在后方纺纱织布，救死扶伤，难道就不是功劳？天下的百姓，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为何朝堂之上，只能听见一半人的声音？钱大人，你的圣贤书里，没教过你‘民为贵’吗？还是说，在你眼里，女人不算‘民’？”

　　一番话，噎得钱谦益脸色涨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海环视一周，见那些旧臣一个个敢怒不敢言，便不再理会，继续道：“第二件事，开恩科，取士。”

　　听到“恩科”二字，旧臣们的眼睛顿时亮了。这可是他们的老本行，是他们维系阶层、掌控话语权的根基。

　　钱谦益立刻又来了精神：“王爷圣明！开科取士，乃国之大典！臣以为，当沿袭大明旧制，以四书五经为题，行八股之法，为国甄选贤才！”

　　“臣，附议！”

　　“臣等，附议！”一大半的旧臣都跪了下去。

　　宋献策这时出列，不紧不慢地说道：“主公，臣有不同看法。八股取士，所选者多为皓首穷经、于国计民生一无所知的腐儒。如今百废待兴，我等需要的是能修水利、会算账、懂格物、知兵事的实干之才。臣以为，恩科当以我新安大学之学为本，考算学、格物、律法、策论，唯才是举。”

　　洪承畴也上前一步，躬身道：“宋先生所言极是。臣这些年也见过殿下的工坊，深知火炮军械之利。若无算学、格物之学为基础，何来利炮坚船？若朝堂之上，皆是空谈心性之辈，国何以强？”

　　这下，朝堂彻底炸了锅。

　　一边是旧臣们痛心疾首，大呼“祖宗之法不可变”，“圣人之言不可废”。

　　另一边，是宋献策、洪承畴等新派官员据理力争，言必称“实学”、“致用”。

　　两方人马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就差当场打起来。

　　赵老四在一旁听得头都大了，悄悄对罗虎说：“这帮读书人，比娘们儿还啰嗦。不就是考个试吗，王爷说考啥就考啥呗，吵个屁。”

　　陈海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直到整个大殿的争吵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都不用吵了。”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

　　“孤问你们，读四书五经，可能让粮食亩产翻倍？”

　　“可能造出射程二十里的火炮？”

　　“可能让天花绝迹，让百姓不为瘟疫所苦？”

　　殿下一片死寂。

　　陈海的目光从钱谦益等人脸上扫过，带着一丝嘲弄。

　　“既然都不能，那这八股文，除了让你们写一手锦绣文章，于国于民，究竟有何用处？”

　　他一甩袖袍，走上丹陛，最终停在了那张空悬的龙椅前。

　　“传孤的旨意。”

　　“恩科，暂不开。”

　　“什么时候你们想明白了，该考什么，能为这个国家选出什么样的人才，再来跟孤说。”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入后殿，只留下满朝文武，呆立当场，神色各异。

　　钱谦益等人面如死灰，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即将诞生的新王朝，与他们所熟知的一切，都将截然不同。

　　一个不靠圣贤之言，而靠算盘和火炮的时代，似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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