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印记

　　故人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几颗温润的玉石，激起的涟漪悠长而深远，并未随着他们的离去而迅速平复，反而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继续滋养着妈妈复苏的心田。

　　雷玥、林薇和秦朗在宁川市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家里始终洋溢着一种久违的热闹与活力！

　　他们刻意避开了所有沉重的话题，聊的大多是部队里无伤大雅的趣闻、彼此未来的规划，以及对宁川这座慢节奏小城的观感……妈妈大部分时间仍是安静的倾听者，但她紧绷的神经明显一日日地松弛下来。

　　她开始能够更自然地与他们对视，会在雷玥讲到一个特别逗趣的段子时，眉眼弯出清晰的弧度，甚至偶尔，会主动问起一两个、关于他们生活细节的问题，比如问林薇调去新单位是否适应，问秦朗训练是否辛苦。

　　这些问题简单，却意味着她开始重新将关心的触角，伸向除了我和王姨之外的、更广阔的人际关系网络。

　　第二天，秦朗到了。

　　这个高大坚毅的男人，在面对妈妈时，依旧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和不易察觉的疼惜……他话不多，但行动却细致入微。

　　他会抢着帮王姨提最重的那袋米，会不动声色地检查家里，是否有需要修理的矮柜或松动的门把手，然后利落地搞定！他看向妈妈的眼神，充满了对长辈的尊敬，以及一份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某种誓言的守护。

　　有一次，秦朗和雷玥在阳台低声交谈，妈妈正好从厨房端了水果出来。

　　她走到阳台门口，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停下了脚步。

　　阳光洒在秦朗和雷玥身上，也勾勒出妈妈安静的侧影。她看着他们，目光在秦朗那张经过风霜磨砺、却依旧难掩英气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有些许恍惚，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坚毅、同样沉默的身影。

　　那一瞬间，我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伤感，但奇异的是，并没有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将某种翻涌的情绪轻轻压了下去！

　　脸上恢复平静，端着水果走了进去。

　　“阿姨。”

　　秦朗和雷玥立刻停止了交谈，站起身。

　　“来，吃点水果。”

　　妈妈将果盘放在小几上，声音平和。

　　“谢谢阿姨，嗯……很甜。”

　　秦朗郑重地道谢。

　　那一刻，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声的理解与和解。

　　妈妈似乎在学着与那段充满牺牲的过去共存，不是遗忘，而是将它转化为内心一种沉静的力量。

　　第三天下午，雷玥他们便要离开了。

　　离别时，妈妈的眼眶有些泛红，但没有落泪……她逐一和他们拥抱，动作比他们刚来时自然了许多。

　　“照顾好自己……”她对雷玥说。

　　“林薇，有空常来。”她对林薇说。

　　“秦朗，你也是……注意安全。”她对秦朗说。

　　每一个叮嘱都简单，却饱含着真情实感。

　　“阿姨，您放心，我们一定常来看您！”

　　雷玥用力握了握妈妈的手。

　　“阿姨，您保重身体，我们会想您的。”林薇柔声说。

　　“阿姨，您多保重。”

　　秦朗的话语依旧简洁，却分量十足。

　　送走他们，家里瞬间安静下来，甚至显得有些空荡……妈妈站在客厅中央，望着关上的房门，久久没有动！午后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那身影单薄，却不再显得孤寂。

　　王姨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柔声说：“星妍，累了吧？回屋歇会儿？”

　　妈妈摇了摇头，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倦意，眼神却异常清明。

　　她轻声说：“不累……我去阳台看看花。”

　　她走向阳台，拿起那个铜质洒水壶，开始像往常一样，细致地给每一盆花草浇水，水流声淅淅沥沥，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她浇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通过这个熟悉的仪式，平复着因故人来去而激荡的心绪。

　　我站在客厅与阳台的连接处，看着她沉静的侧影，心中一片宁和。

　　我知道，这次会面，非但没有引发倒退，反而像一次有效的“脱敏治疗”，让妈妈在安全的氛围下，再次直面了与“过去”相关的刺激，并且成功地应对了……她的情绪容器，似乎变得更加坚韧，能够容纳更复杂的情感，而不至于崩溃…

　　雷玥他们离开后的日子，生活恢复了以往的节奏，但某些细微的变化已然发生。

　　妈妈去饺子馆帮忙的次数变多了。

　　以前她大多只是在后面帮忙洗菜、摘菜，现在，她开始尝试着站在王姨身边，学习如何擀出厚薄均匀的饺子皮，如何捏出漂亮的褶子……虽然动作还有些生疏，但她学得很认真！

　　当有熟客认出她，惊讶而善意地打招呼：“星妍老板娘，亲自上手啦？”时，她虽然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已经能够小声地回应一句：“嗯，学着做。”

　　她对外出也不再那么排斥！

　　有时晚饭后，如果天气晴好，她会主动提议：“王姐，月桐，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虽然范围大多仅限于、小区附近相对安静的道路，但她不再需要全副武装（帽子和口罩），也不再需要紧紧抓着我们的胳膊才能迈步！

　　她可以和我们并肩而行，偶尔还会对路边新开的一家小店，或者邻居家阳台垂下的漂亮花蔓投去关注的目光。

　　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是一部老旧的战争题材电视剧，里面偶尔有枪炮和训练的镜头。

　　若是以前，这类画面和声音很可能就会，触发妈妈不好的回忆，让她情绪失控……但这一次，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当画面里出现新兵训练摔倒的场景时，她甚至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一句：“当兵……不容易。”

　　我和王姨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她不仅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些与过往相关的元素，甚至开始能够以一种更客观、更带着理解的视角去看待它们……这标志着她的心理创伤正在被更深层次地修复和整合。

　　陈铁山依旧隔天来一次。

　　他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妈妈身上这种更加稳定、更加向内生长的力量！

　　他不再仅仅是通过王姨转达关心，有时在完成工作后，他会站在客厅靠近阳台的地方，犹豫一下，然后直接对正在阳台浇花的妈妈说：“星妍同志，那个……楼道里的声控灯我换更亮点的了，晚上上下楼方便。”

　　或者：“我看天气预报说过两天有雨，阳台窗户的插销我都检查过了，没问题。”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浓重的口音，语气也依旧有些笨拙的生硬。

　　但妈妈在听到这些直接的告知时，不再是无动于衷或立刻避开。她会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看向站在客厅里的陈铁山，虽然目光不会长时间停留，但会轻轻点头，回应一句：“好，知道了。”

　　或者是，“麻烦你了。”

　　这种直接的、简单的交流，次数并不多，每一次也都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却像一道道微小的电弧，在两人之间那曾经遥不可及的距离上，搭建起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连接桥梁……

　　愧疚与恐惧的坚冰，正在这日复一日的、平淡如水的日常中，被耐心和时间，一点点消融。

　　又是一个周末的清晨，阳光明媚。妈妈在阳台给那盆茉莉花修剪枝叶，动作轻柔而熟练。我走过去，靠在门框上看着她。

　　“妈，林薇刚发信息来，说他们已经安全归队了，让您别惦记。”我说。

　　妈妈剪掉一片枯黄的叶子，抬起头，阳光照在她脸上，能清晰地看到岁月留下的细纹，但那双曾经盛满惊惶与悲伤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泉水洗过一般，清澈而平静。

　　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柔和的波纹。

　　“嗯，他们没事就好。”

　　她轻声说，语气里是纯粹的欣慰，不再有隐藏的惊悸。

　　我看着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恩。

　　过去的伤痕，如同雷玥脚上那下雨天便会隐隐作痛的旧伤，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印记。

　　但重要的是，带着这些印记，依然可以选择向前走，依然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依然可以在破碎之处，生长出新的、更加坚韧的枝叶。

　　妈妈就是这样！

　　她心上的冻土已然松动，生命的暖流重新开始奔腾……那些曾经的苦难与失去，化作了她眼底的深沉与坚韧，也化作了她对眼前这份，平凡安宁的倍加珍惜。

　　春风拂过，阳台上的茉莉花摇曳生姿，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这香气，萦绕在家的每一个角落，也萦绕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预示着一段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旅程，已经悄然开启……而那些来自过往的、温暖的注视，如同夜空中永恒的星辰，将继续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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