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微光与裂痕

　　李政委的到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走了笼罩在我们头顶的所有阴霾和污秽。

　　校园里的空气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清新了。

　　那些异样的目光、窃窃的私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打量、偶尔笨拙的友善，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我不再是那个“没爹的野孩子”、“刷盘子女人的女儿”，而是“英雄的女儿”。这个标签沉重而光荣，它替我挡去了许多明枪暗箭，却也无形中在我周围竖起了一道新的屏障。

　　同学们依旧不太敢接近我，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不容亵渎的光环，或者残留着上次风波带来的尴尬。

　　我依旧独来独往，但心境已然不同。曾经的孤独是带着刺的屈辱，现在的孤独，则是一种可以坦然挺直脊背的安静。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

　　李政委留下的那笔钱，妈妈一分没动，仔细收好，说是要留给我以后上大学用。

　　但她用那笔钱带来的底气，偷偷改善了我的伙食，早餐的鸡蛋变得频繁，偶尔还会在我的饭盒里多放几片肉。生活依旧清苦，但那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似乎减轻了那么一丝丝。

　　妈妈的变化更明显一些！李政委的肯定和支持，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她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里。她腰背挺得更直了，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踏实和笃定。

　　在饺子馆干活时，偶尔甚至会和王姨低声说笑两句。她知道，我们不是彻底无依无靠，身后还有爸爸用生命换来的、来自组织的牵挂。

　　然而，生活的底色依旧是灰暗的劳作和算计。妈妈的兼职还在继续，她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得少的可怜。我发现她有时揉着腰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咳嗽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但她总是摆摆手，说“没事，老毛病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照常在饺子馆帮忙。

　　妈妈和王姨在厨房里忙活，我正低头擦着桌子，门口的风铃响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说“欢迎光临”，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进来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人，看起来像是街道办或者哪个部门的办事员。他们打量了一下店里，径直走向柜台后的王姨。

　　“老板，我们是区里安全生产检查组的，”其中一人亮了一下证件，语气公事公办，“接到群众反映，你们这店里存在违规住人现象？按照规定，餐饮场所是不能兼做居住使用的，这存在很大的消防安全隐患。你作为老板，不清楚这个隐患引发的后果吗？”

　　王姨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连忙解释：“哎哟，几位同志，误会了误会了！我们这没有住人，就是有个小库房、拿来放了点东西……”

　　那办事员显然有备而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店内，最终定格在通往我们那个小角落的门上，虽然挂了布帘，但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出来：“是吗？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王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求助似的看向闻声从厨房出来的妈妈。

　　妈妈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擦着。

　　『我知道，坏了！我们那个所谓的“家”，根本经不起检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妈妈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挡在了那扇门前，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却仍努力保持着镇定。

　　“两位同志，对不起，里面……里面是我暂时放点私人物品的地方，有点乱，恐怕不太方便。我们保证绝对没有住人！真的，真的就是放了点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给王姨使了个眼色。

　　王姨立刻反应过来，连忙从柜台里拿出两包好烟，陪着笑脸往那两人手里塞：“对对对，就是放点杂物的地儿，绝对没人住！两位同志辛苦了，抽根烟，通融通融……”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烟，又看了看妈妈虽然紧张却异常坚决的态度，以及店里确实没有明显的生活痕迹，再加上我们的行李都收在纸箱里，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规定就是规定，这次就算了，下次一定要注意！绝对不能住人，明白吗？”为首那人语气严厉地警告了几句，终于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们走出店门，王姨和妈妈同时松了一口气，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王姨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吓死我了……”王姨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这要是被捅上去，罚款都是轻的，说不定店都得停业整顿……”

　　妈妈的脸色依旧苍白，她靠在墙上，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后怕和更深重的忧虑。这次是侥幸混过去了，下次呢？只要我们还住在这里，这就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雷。

　　那天晚上回到我们的小家，妈妈久久没有说话。

　　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飘忽。

　　“月桐啊！”她忽然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决绝，“这个地方……我们不能长待了。”

　　我点点头，心里也沉甸甸的。

　　李政委带来的温暖和安全感，并不能解决我们现实中最尖锐的生存问题——一个稳定、安全的住所。这次检查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们刚刚因为流言平息而升起的一点虚幻的安稳感。

　　“妈，等我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我试图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妈妈回过头，看着我，笑了笑，那笑容却有些苦涩：“嗯，等你考上大学……”

　　但她眼神深处，那种被生活逼到墙角后、不得不铤而走险的狠劲，又隐隐地浮现出来。我知道，她不会仅仅把希望寄托在遥远的“考上大学”之后。

　　她一定又在思考着什么，计划着什么，试图用她那双早已不堪重负的手，为我们提前撬开一扇能透进更多光的窗。

　　爸爸，表面的风波似乎平息了。

　　但水面之下，生存的暗流依旧汹涌，甚至更加急促地冲刷着我们赖以立足的礁石。

　　我们还得继续挣扎，继续寻找那能让我们真正安稳立身的方寸之地。

　　那枚军功章在台灯下静静闪烁着微光，它守护着我们的尊严，却无法直接为我们遮风挡雨。

　　真正的路，还得靠妈妈，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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