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最后的“慈悲”

　　谢烬在瘟疫与旧伤的双重折磨下，已不成人形。溃烂的伤口爬满蛆虫，高烧将他残存的意识灼烧得支离破碎。

　　蚀骨焚心散的剧痛持续不断，而瘟疫带来的噬骨之痛则如潮水般一波波淹没他。

　　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无尽的痛苦地狱中载沉载浮，连昏迷都成了短暂的奢侈。

　　狼胥城的瘟疫仍在蔓延，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座蛮族都城。曾经欺凌谢烬的人，许多也已倒在病魔手中，剩下的也惶惶不可终日，暂时无人再来理会垃圾堆里这具“将死的瘟疫源”。

　　然而，有一双眼睛，却一直在暗处注视着谢烬。

　　一个名叫阿木尔的年轻蛮族士兵，时常会远远地看着那个在垃圾堆中蠕动的身影。

　　阿木尔曾在寒霜关与谢烬的军队交过手，他所在的百人队几乎被谢烬亲率的骑兵屠戮殆尽，只有他因为被尸体掩埋而侥幸生还。他本该恨谢烬入骨。

　　然而，战场上谢烬那战神般的英姿，那身先士卒、悍不畏死的勇猛，却深深烙印在了阿木尔的心中。

　　在寒霜关最终决战时，他曾亲眼目睹谢烬在万军之中如战神般的身影，也亲眼看到谢烬是如何被“自己人”暗算，从巅峰坠落。他敬重真正的勇士，即便那是敌人。

　　谢烬的军事才能和战场上展现出的气魄，曾让他心生向往，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

　　那是战士对战士的认可，是对绝对强者的敬畏。他甚至私下里模仿过谢烬的枪法。

　　当谢烬被丢弃在狼胥城，受尽凌辱时，阿木尔内心是矛盾的。

　　他憎恨谢烬杀了他的许多同胞，但又无法直视一个曾经如此强大的对手，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被作践。

　　瘟疫爆发后，看着谢烬在病痛和残疾中缓慢腐烂，承受着远超死亡的痛苦，阿木尔心中那点对英雄的敬重，最终压过了仇恨和恐惧。

　　这天夜里，狼胥城寂静得可怕，只有偶尔传来的哀哭声和野狗的吠叫。

　　瘟疫已让狼胥城陷入混乱，无人再关心一个将死的‘灾星’。垃圾堆成了无人踏足的禁地。

　　阿木尔用浸过草药的布紧紧蒙住口鼻，手里攥着一把生锈、却磨得锋利的匕首，悄悄来到了谢烬所在的垃圾堆。

　　谢烬躺在泥泞和污水中，雨水打在他溃烂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更剧烈的疼痛。

　　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脓血的恶臭和瘟疫的黑斑布满他全身，那场景令人作呕，也更令人心酸。

　　他意识模糊，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闪现：父亲严厉却隐含关爱的目光，兄长曾经温和的笑脸，战场上袍泽们信任的呼喊，张贲那伪善的面孔，金殿上冰冷的判决，还有…法坛上那些在幽绿火焰中扭曲、诅咒着他的忠魂…

　　阿木尔蹲下身，看着这张曾经让无数蛮族勇士胆寒、如今却扭曲腐烂的脸，喉咙有些发紧。

　　“谢…谢将军…”阿木尔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似乎是听到了陌生的、却并无恶意的声音，谢烬残存的意识微微波动。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空洞的“目光”转向阿木尔的方向。

　　阿木尔看到他空洞流脓的眼窝，心中一颤，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叫阿木尔…寒霜关…我见过您…您是个真正的勇士。”

　　谢烬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阿木尔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指节发白：“我看着您在这里…太久了。这样的痛苦…不该是您这样的英雄该承受的结局。”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我帮您解脱吧。这…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对勇士的…尊重。”

　　“我敬你是条真正的汉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继续说道，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看你这样…太难受了。活着，对你来说，太苦了。”

　　谢烬似乎听懂了，又或者只是巧合，他一直紧绷的、承受着无尽痛苦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一丝。那是一种放弃所有抵抗，迎接最终归宿的释然。

　　阿木尔看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不再犹豫。

　　“我送你一程。”他沉声道，“愿腾格里（蛮族信仰的天神）收留你这不屈的战魂。”

　　他举起匕首，对准谢烬心脏的位置，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刺下！

　　“噗——”

　　锋利的匕首轻易地刺穿了早已衰败的血肉。

　　剧痛传来的瞬间，谢烬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彻底松弛下来。一直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嘴角甚至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是解脱。

　　缠绕他多时的蚀骨焚心散的剧痛、瘟疫带来的高热和溃烂、以及那无边无际的精神折磨，如潮水般退去。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不是敌人的面孔，不是金銮殿的冰冷，也不是法坛上忠魂的诅咒，而是寒霜关外，是猎猎的战旗，和与他并肩冲锋、最终却因他而永不超生的…袍泽们的身影。

　　忠诚…荣耀…正义…

　　多么可笑，又多么…令人愧疚的字眼。

　　他辜负了他们的忠诚，玷污了曾经的荣耀，而正义…从未站在他这一边。

　　带着这深不见底的愧疚，和对世间一切崇高信念的彻底怀疑，谢烬（蚀月）的魂魄，终于脱离了那具饱受摧残的躯壳，缓缓升起，向着那片冰冷的、未知的幽冥而去。

　　阿木尔拔出匕首，看着谢烬安详（或者说解脱）的遗容，默默行了一个蛮族战士对勇士的最高礼节。然后，他迅速消失在雨夜中。

　　狼胥城的雨，依旧冰冷。冲刷着污秽，也冲刷着一段充满屈辱与痛苦的过往。只是那灵魂深处新烙下的印记，却再也无法洗去。

　　谢烬（蚀月）的魂魄从残破的躯壳中脱离。这一次，没有不甘的咆哮，没有冲天的怨气，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灵魂深处，那点混沌金光黯淡无光，被厚厚的、由“忠诚”被背叛、“荣耀”被践踏、“正义”被扭曲所形成的黑色冰层紧紧包裹。

　　更深处，是对那些因他而死后不得安宁、反受无尽折磨的麾下忠魂，那深不见底、永世无法弥补的愧疚。

　　冥王在虚空中满意地汲取着这全新的、更加复杂的负面烙印。了尘则开始编织下一场，旨在彻底磨灭其最后一丝“自我”的轮回剧本。

　　善恶天的雷劫再次降临，这一次，是象征绝望与虚无的灰色雷霆，无声地劈打在他沉寂的魂体上。

　　他麻木地走上奈何桥，饮下能洗去此世记忆、却洗不去灵魂烙印的孟婆汤，然后，再次坠入那深不见底的轮回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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