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娲

　　“人族……”那蛇影又唤一声，声音像从万古冰层里渗出，带着潮湿的寒意，“不必执兵，我不过是一缕将散的残念，伤不得你们。”

　　邸思芸枪尖未垂，瞳仁却微微一缩：对方明明没有开口，声音却直接在两人的识海响起，仿佛天生便能穿透一切壁障。

　　林祁按下剑罡，先施一礼：“晚辈林祁，奉西炎之令，追查天裂异象，误入此殿。敢问……前辈可是女娲？”

　　蛇影悬在棺沿，尾鳞轻扫，发出玉磬般的清越之声。

　　“女娲……”它似在咀嚼这两个字，金色火眸明暗不定，“是，也不是。”

　　它抬手，五指虚握，殿壁上又一幅壁画亮起。

　　天穹高处，一座由光轮巨影搭成的“门”已洞开，门后不是星空，而是一片金液之海，海中生满倒悬的莲，莲心皆为人脸，张口啼哭。

　　地上，人族匍匐，颅顶被金线穿通，线另一端系在莲茎，像一串串拴好的风筝。

　　“神牧人间，以此为食。娲皇一脉，不过是先挣脱绳线的那几只羊，回头咬断了同伴的索。”

　　“娲，非一人，乃一族。”

　　声音先在林祁的脊背里回响，再沿邸思芸的枪杆爬上来，像一条冰凉的蛇。“人族以‘女娲’称之，不过因见过的那一位，恰好是历代娲皇中最温柔的一个。”

　　它顿了顿，尾尖在石棺上画出一个圆，圆心裂出细缝，涌出一滴五色光泪，落在棺盖上，竟长出寸许高的细草，开出指甲盖大的白花，花形如婴儿握拳。

　　“补天之事，确有其事，却非你们想的那般。

　　所谓‘女娲’，不过是那一族中最强者的尊号，如人间之帝王，代代相传。”

　　蛇影尾尖轻点石棺，棺盖缝隙里顿时浮起一枚残缺的五色石，石心空洞，像被挖去瞳仁的眼。

　　“我名‘娲阕’，娲皇氏第七十三代继承者，亦是……最后一代。”

　　“最后？”邸思芸低声重复。

　　“不错。”蛇影的声音忽然变得苍老，像风穿过干裂的陶罐，“我族生于‘大渊’之畔，以补天石为骨。上古之年，神明自域外裂缝垂落，欲圈万灵为畜，我族与之决战，终以五色石封裂缝，绝天地通。

　　“然补天者亦被天忌，石竭则族灭。我皇娲阕，以身镇渊，只留一缕残念，守于此殿，候一段预言。”

　　它抬眼，火眸映出林祁的影子。

　　“——‘紫缝再裂，人间将倾，有执星辉者，负风雷而来，终神之世，开人之纪。’”

　　林祁指尖微颤，膝上短剑“风吟”自发低鸣，像回应一段古老的召唤。

　　蛇影注视着他，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温度：“你携星辉，负风雷，身有‘天窍’之息，便是预言之人。”

　　“我？”林祁苦笑，“晚辈连站都站不起来，何敢妄言‘终结神世’？”

　　“神明……回来了。”蛇影叹息，像一片枯叶落在深潭，“裂缝再开，先来的不是他们的真身，而是‘锚’——你们所见的铜钱、楼船、鬼兵，皆是锚点，用以校准两界坐标。待七七四十九锚齐备，裂缝永固，诸神再降，人间便再无自由。”

　　它尾鳞一甩，石棺内壁忽然亮起一幅光图：

　　浩瀚星幕下，四十九枚光点沿裂缝排布，已有十一枚亮得刺目，其中一枚，正悬在雁回山上空。

　　“必须……拔锚。”蛇影的声音开始涣散，身形也一寸寸透明，“每拔一锚，则神明迟一日降临。”

　　林祁立刻问：“锚在何处？如何辨认？”

　　“锚无定形，或藏于军阵，或隐于市肆，或附于人心。唯一共相——皆携‘白目’之纹。”

　　蛇影抬手，一点金火飞入林祁眉心，化作一枚细小的蛇形印记，像一枚冰凉鳞片。

　　“此为‘娲纹’，可感知锚点的气息。谨记，锚可化人，人亦可化锚；最险之锚，常伏于至亲至信。”

　　“昔年之法，已不可复刻。娲族已尽，五色石已枯，再无人愿以身填天。”

　　它顿了顿，尾尖忽然点上林祁眉心，冰凉一点，像雪落火炭。

　　“但，可换法。”

　　“何法？”

　　“以火灭火，以神弑神。”

　　影子声音忽转高亢，像万钟齐鸣，“找到‘火种’，点燃‘人’自己的光，让门外之海，被火烧干。而你就是‘火种’！只要你成神，人间就有胜算了！”

　　蛇影愈发透明，声音渐低：“我力将尽，最后一语——”

　　它火眸转向殿外无尽幽暗：

　　“娲皇氏已绝，然伏羲、轩辕、神农诸氏，仍隐于人间，代代守火。若得彼助，或可挽天倾。然他们亦被‘天’追捕，不可轻显，唯‘娲纹’可召。”

　　林祁急问：“何处可寻三氏？”

　　蛇影最后一笑，像雪上残烛：“天机……不可泄。你们只需前行，路自会现。”

　　话音落，它化作漫天金火，簌簌落入石棺。棺盖“咔啦”合拢，五色石缝隙里渗出最后一滴泪状晶髓，滚到林祁掌心，凝成一枚小小的石坠，温润如玉。

　　殿壁磷火熄灭，四幅壁画迅速黯淡，像被抽干血液的巨兽。

　　黑暗里，只剩两人轻缓的呼吸。

　　良久，邸思芸收枪，俯身拾起那枚石坠，放在林祁膝上：“收好。这是……一位皇者最后的馈赠。”

　　林祁紧握石坠。

　　殿外，青石板道开始崩裂，虚空卷起逆流。

　　邸思芸一把攥住林祁轮椅，枪尾顿地，借力倒掠。

　　“走！”

　　二人冲出黑洞那一刻，雁回山雪野的寒风像刀劈面而来，却带着人间熟悉的血腥与焦土味——

　　比之殿内万古的寂冷，竟让人眼眶发热。

　　留守的玄鸟卫只剩十七人，却齐齐拔刀，迎上前。

　　黑洞在身后收缩成一点，像被针缝起的眼。

　　邸思芸回头，最后望一眼那已平复如初的夜空，低声道：

　　“原来，我们一直是被拴住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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