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晋书归炎

　　屋外的雪又厚了尺许，晨光一照，亮的晃眼，崖顶那株老松也被霜雪压低了枝条。

　　风一过，卷起些许冰渣子，刮的人面皮生疼，就像是无数细小的刀一样。

　　郗晋书立在茅屋前，青衫磊落，袖口银线暗纹在晨光下泛着微光。

　　他面前摆着一只小小的青竹书箱，里头只装了经史三卷、竹笔一支、陆长清亲手誊写的《浩然篇》抄本，以及那几片用来警示自己的“默铃”碎片。

　　箱盖阖上，细绳绕过，他俯身系了一个端正的“儒生结”。

　　石坪尽头，陆长清负手而立，鬓边银簪垂下的珍珠被冷日映得发亮。

　　她今日换了身素青道袍，衣角绣极浅的流云纹，像雪里生出的第一缕春烟。

　　她没说话，只用指腹轻抚着腰间那枚半旧的紫檀剑匣——匣里空无一剑，只有半页残经。

　　“先生。”郗晋书整了整衣襟，上前两步，长揖到地，“弟子此行，必不负所托。”

　　陆长清垂眸，目光落在他微红的耳尖，声音温软得像檐下融雪：“西炎不比咱们大雪坪，人心似炉，世事如炭。你既以文圣之道入世，便要记住——字可杀人，亦可活人；笔能载舟，亦能覆舟。”

　　“弟子谨记。”郗晋书直起身，从袖中取出那封火漆封口的信，双手奉上，“第二封信，弟子会亲手交到吾皇手中。”

　　崖边风大，吹得厉岚斗篷猎猎。少年抱着青冥剑匣，一路小跑而来，鼻尖冻得通红，怀里还揣着一只粗布包袱。

　　他喘着气，把包袱往郗晋书怀里一塞：“喏，给你路上吃！”

　　包袱沉甸甸的，打开来，是曹旭连夜蒸的鹿肉包子，错华偷偷塞的两壶桂花酿，还有椋蕊用箭羽削成的两截短笺——笺上各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狼崽，旁边写着“平安”二字。

　　郗晋书喉头一紧，半晌才笑出声：“多谢诸位。”

　　厉岚挠挠头，耳根红得几乎滴血：“那个……我箭术还是烂，等你回来，我请你吃我亲手射的兔子。”

　　“好。”郗晋书点头，声音轻却笃定，“等你箭术大成，我请你吃西炎的桂花糕。”

　　错华摇着折扇而来，扇骨仍残那道焦黑裂痕。他今日没穿惯常的雪衣，换了身墨青劲装，袖口以银线绣“天界”二字，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刀。

　　他把扇一合，勾起嘴角，在郗晋书肩头轻轻一敲：“书生，路上若遇不平事，别只记得之乎者也。”

　　郗晋书莞尔：“那是自然，在下虽为书生但不似别的书生般迂腐。”

　　“拿去。”错华轻笑，将两张符纸递给他，“这两张符纸各能召唤一次墨麒麟，虽比不得我亲自出手，但地煞三转之下，可任你来去自如。”

　　郗晋书拱手一礼道：“那便多谢错兄了。”

　　“磨磨唧唧的，听的本公子怪肉麻的，要真有心，到西炎给本公子买把新扇子。”

　　“在下家中虽不怎么富裕，但一把扇子还是买的起，错兄静候佳音便是。”

　　椋蕊最后才来。少女今日未着狐裘，只穿了件绛红箭衣，腰间悬一把小巧匕首，刀鞘上嵌一枚铜质箭镞。

　　她手里提着一只青皮酒囊，走到郗晋书面前，拔塞，酒香瞬间溢了满崖。随手抛给他：“北荒雪冷，西炎日毒，压一压。”

　　郗晋书接过，酒液入喉，辛辣滚烫，像一条火线直烧到胃里。他轻声道：“多谢右护法。”

　　椋蕊“啧”了一声，拿靴尖踢了踢雪：“别矫情。不是送你的，等你回来，给我带西炎最烈的‘烧春’。”

　　“好。”郗晋书笑，眼底映着雪光，“回来定与诸位痛饮。”

　　她抬手，指尖在少年眉心一点，一缕剑意没入，“此去千里，风雪、刀兵、人心皆险。

　　但记住——你身后站着万卷书斋，站着天界山，站着……”

　　她目光掠过众人，落在塔顶那盏未熄的青灯，“站着这盏灯下所有不肯低头的人。”

　　郗晋书深深一揖到地，额头抵在雪里，声音发颤却清晰：“弟子此去，若负先生所托，永坠幽都，不复为人。”

　　陆长清抬手，示意时辰已到。崖边早已备好一匹青骢马，马背搭着粗布鞍鞯，鬃毛上结着细碎冰碴。

　　郗晋书翻身上马，缰绳在指间绕了一圈，回头最后望了一眼——

　　石坪上，叶停云坐在轮椅里，青冥剑匣横于膝上，独臂抬起，对他遥遥一抱拳。

　　男人脸上疤痕纵横，笑意却像雪里生出的第一缕春风：“去吧，替我向你父亲问声好。”

　　厉岚踮着脚，用力挥手，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早点回来！”

　　错华与曹旭并肩而立，铁塔般的汉子咧嘴大笑，书生摇扇而笑，像一幅被风雪定格的图画。

　　陆长清最后上前，将一枚小小的铜铃系在马鞍侧。铃身古旧，铃舌却新，轻轻一摇，清音袅袅，似能穿透万里风雪。

　　“此铃名‘归雁’。”她声音极轻，“铃响三次，便是你到家了。”

　　郗晋书俯身，指尖触铃，低声应：“弟子明白。”

　　他直起身，勒马回缰，青骢长嘶一声，铁蹄踏雪，溅起碎玉无数。

　　山风呼啸，吹得青衫猎猎，像一面逆风而行的旗。

　　崖顶众人目送那道青影渐远，直至与雪线融为一体，只余一串清脆铃音，在风中久久不散。

　　陆长清立于崖边，素手覆上剑匣，轻声道：“去吧，去告诉西炎——”

　　“所有人都可以陆续入场了。”

　　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粒落在众人肩头，像谁替远行人悄悄披了一身白。

　　厉岚伸手接住一捧雪，攥成冰冷一团，又松开，看雪粉从指缝流走。

　　“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少年低声说，像在说服自己。

　　椋蕊抬手，替他拂去发间碎雪，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嗯，他可是读书人，读书人是不会说谎的。”

　　风铃摇曳，雪落无声。崖顶那株老松抖了抖枝桠，积雪簌簌而落，像与远方的行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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