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催化剂与老面

　　晨雾还没褪尽，林薇的车队就碾着露水来了。黑色轿车停在老槐树下，与树影交叠处，像一块被墨渍染过的补丁。她从车上下来时，手里拎着个银灰色的金属箱，箱面印着“寰宇生态·速效活化剂，冷光与树缝漏下的晨光撞在一起，竟显得有些刺眼。

　　郑小姐，她将箱子放在石桌上，密码锁咔嗒，一声弹开，里面躺着几支针管似的容器，液体泛着诡异的蓝，这是我们最新研发的，地脉催化剂，能精准激活土壤深层的微生物活性。邻村试点用了三天，有机质含量直接翻倍。

　　郑秀的目光掠过那些容器，落在石桌缝隙里——那里卡着半块干硬的面肥，是惠心昨天发面时剩下的，黑褐色的肌理里还嵌着几粒没化开的麦麸。林总见过老面孔吗？她忽然问。

　　林薇挑眉，显然没料到她会提这个。那是传统发酵用的引子，效率太低。

　　可它里面有十年前的酵母，有去年的麦香，还有我娘每次发面时，特意多加的那勺糖。郑秀拿起那块面肥，指尖摩挲着粗糙的表面，就像咱这地，土里有爷爷年轻时种过的谷子根，有我小时候掉的乳牙，有二哥每天浇的露水。这些杂质，才是它活起来的底气。

　　郑安突然，呜呜，地喊，指着金属箱里的蓝色液体，又指着菜畦里刚冒头的小白菜，喉咙里发出抗拒的低吼。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黑乎乎的东西，散发着酸腐的气息，是村里用厨余堆了半年的有机肥。

　　二哥说，这才是正经给地，补的东西。。郑秀接过油纸包，将有机肥撒在小白菜根旁，你看这肥里，有小宝不爱吃的萝卜缨，有三奶奶泡过的菊花渣，是日子慢慢熬出来的劲儿，急不得。

　　林薇的助理忍不住开口：郑小姐，科学数据证明，我们的活化剂能让土壤在七十二小时内达到最佳状态，这是老办法永远赶不上的效率。

　　效率？郑胜善扛着锄头从田埂走来，裤脚沾着的泥块还在滴水，去年污子岸的地受了伤，我们用了半年才养回来。要是那会儿用你这催化剂，怕是早把地烧得结板了。他说着，从惠心手里接过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刚熬好的米汤，递到郑秀面前，先垫垫，凉了伤胃。

　　惠心跟过来时，手里拿着个记录本“刚看了传感器数据，咱这地的微生物活性是比上周高了点，但不是因为啥催化剂——是石头带着孩子们，把落在地上的槐花都埋进土里了，说‘给地尝尝甜的。

　　林薇的脸色沉了沉，打开一支活化剂：实践出真知。郑小姐不介议我们在旁边的空地上试一次吧？三天后，让数据说话。

　　郑秀点头当然。但得按咱的规矩——试的那片地，得让二哥每天去浇一次井水，他说地喝惯了这口。

　　林薇显然没把这点当回事，让助理在空地上划了个圈，将蓝色液体缓缓注入土壤。液体渗入的地方，泥土瞬间泛起一层白沫，像沸腾了似的。

　　郑安蹲在圈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忽然抓起一把草木灰，沿着圈撒了道线，像是在划界。

　　接下来的三天，郑家村的日子照常流转。惠心在合作社蒸馒头，灶膛里的火时大时小，烟顺着风向飘，在天上织出淡淡的网；郑胜善帮着村民修农具，锤子敲打的节奏，竟和远处孩子们念农谚的调子合上了拍；郑安每天天不亮就去给那片试验地浇井水，瓦盆里的露水总带着艾草香。

　　而林薇的监测仪，就架在圈边，屏幕上的数字跳得飞快，第一天微生物活性飙升到峰值，第二天，数字开始回落，旁边标注，正常波动；第三天清晨，当郑安提着瓦盆走过去时，屏幕突然黑了屏，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林薇赶来时，只见试验圈里的泥土硬得像块砖，表层裂开细密的缝，连最耐旱的狗尾草都蔫了。郑安蹲在圈边，用手指抠了抠土，土块碎成粉末，他，呜呜地哭了，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怎么会这样？林薇的助理急得满头汗，实验室数据明明显示。

　　实验室里没有灶烟，没有露水，没有孩子埋的槐花。郑秀蹲下身，轻轻拍着郑安的背，你这活化剂，就像给人灌猛药，看着精神了，底子早被掏空了。她指着圈外郑安撒的草木灰线，线内的土泛着死灰，线外的却带着润意，连土都知道，哪些东西能要，哪些东西不适得挡。

　　这时，石头举着个玻璃瓶跑过来，里面装着几只蚯蚓，郑玥老师说，蚯蚓多的地才是好地。你看，圈外的蚯蚓都在搬家呢！

　　林薇看着那些仓皇逃窜的蚯蚓，又看了看远处菜畦里生机勃勃的小白菜，忽然沉默了。她的助理想收起监测仪，却发现仪器底座不知何时缠上了几根细根须——是老槐树的根，从地下钻过来，将仪器牢牢缠住，像在说，不许再伤我的地。

　　郑安突然站起来，往试验圈里撒了把自己攒的草木灰，又浇了点艾草露。他做得很慢，像是在给土地赔罪。阳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竟让那片死灰的土地，也透出了一丝微弱的暖。

　　林薇看着这一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属箱的边缘。她忽然想起郑秀说的老面肥，想起郑胜善递米汤时的温度，想起郑安浇地时那碗带着露水的井水，这些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冗余，此刻却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信奉多年的，数据万能。

　　三天后的结果，看见了。郑秀走到她身边，声音很轻，地跟人一样，得用真心哄，用日子养。您那催化剂，快是快却少了点人气。

　　林薇没说话，只是示意助理收起箱子。车队驶离时，郑家村民看到林微灰溜溜开车走了，唉不懂土也来土里搞科学。以前永昌公司来搞的，现在这个寰宇公司搞什么吗？更的不行来软的。

　　郑安还在试验圈里忙碌，他捡来孩子们掉落的麦穗，埋进土里，又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笑脸，像是在跟土地说，会好起来的。

　　车窗外，郑家村的烟囱又升起了烟，一缕缕往天上飘，与云絮缠在一起，像给土地系了条温暖的围巾。林薇看着那片烟，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来没懂过，活的意思，活不是数据跳动的曲线，是灶烟里藏着的牵挂，是根须下埋着的日子，是郑安给土地画的那个，笨拙却真诚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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