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烂摊子

　　棚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分不清是风声还是炮声的闷响。李云龙——或者说，拥有着21世纪灵魂的李云龙——躺在硬板床上，双眼失神地望着屋顶。

　　U盘的冰冷触感隔着粗糙的军服内衬，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皮肤上，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时刻提醒着他所经历一切的荒诞与真实。两个灵魂的记忆仍在拉扯，头痛稍缓，但心里的沉重感却有增无减。

　　师长……李云龙……打了败仗……部队濒临崩溃……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只是一个搞农业科研的，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数据曲线才是他的战场。指挥军队？打仗？这简直比让他凭空造出反物质还要离谱！

　　“师……师长？”小石头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带着担忧，“您……您是不是又难受了？俺去叫军医？”

　　李云龙回过神，看到少年士兵那清澈却写满焦虑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些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不管多么不可思议，他现在就在这里，是这个叫小石头的士兵、是那个暴躁的张大彪、是外面成千上万未知士兵的“师长”。他们依赖他，指望他拿主意。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多年的科研生涯告诉他，面对难题，唯一的方法就是正视它，拆解它，然后寻找解决方案。

　　“不用。”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尝试着坐起来一些。小石头赶紧上前搀扶，在他背后垫了个破烂的背包。

　　“小石头，”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平稳，更像一个指挥官，“你刚才说……参谋长和赵政委……在吵？”

　　“嗯，”小石头用力点头，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参谋长觉得不能再硬拼了，伤亡太大，应该向后收缩，保存实力。赵政委说……说没有上级命令，一步也不能退，这是原则问题……他俩争了好几次了，下面各团的长官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派系分歧，指挥体系出现裂痕。李云龙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这是大忌。

　　“弹药……具体还有多少？粮食呢？伤员有多少能动的？”他继续问，试图获取更量化的信息。

　　小石头被问得有些懵，努力回想着：“弹药……俺听警卫班的弟兄说，步枪子弹平均每人不到二十发了，手榴弹更少，机枪子弹都快打光了……粮食……好像就够两三天的稀粥了……伤员……好多好多，能动的估计不到一半……”

　　数据匮乏，后勤濒临断绝。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李云龙的心沉了下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弹药和粮食，再高明的战术也是空谈。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显得沉稳一些。门帘被掀开，两个人先后走了进来。

　　前面一人，身材高大，面色黝黑，虽然穿着干部军装，但眉宇间那股子悍勇之气藏不住，正是参谋长张大彪。他脸色凝重，一进来目光就落在李云龙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焦急。

　　后面一人，年纪稍轻，带着眼镜（一边的镜腿还用绳子绑着），脸色疲惫但眼神清澈坚定，军装虽然旧但穿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个笔记本。这就是政委赵刚。他的表情严肃，透着一种知识分子的原则性和沉稳。

　　“老李！你他娘的总算醒了！”张大彪嗓门洪亮，带着战场上带来的硝烟味，几步就跨到床边，“感觉咋样？脑袋没事吧？你可把老子……把大家吓得不轻！”他话到嘴边改了口，但那份兄弟般的担心溢于言表。

　　赵刚则显得更克制一些，他走到床尾，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直接：“老李，醒来就好。现在情况紧急，敌人攻势没有减弱，我们需要你尽快拿主意。”他的目光锐利，显然更关注当前的危局。

　　两人的态度差异显而易见。张大彪更感性，更直接，代表着军事指挥员的迫切；赵刚则更理性，更原则，代表着政治工作的底线。

　　李云龙看着他们，脑中记忆碎片翻涌。张大彪，原主的铁杆心腹，打仗不要命，绝对忠诚，但有时缺乏大局观。赵刚，原则性强，经常和原主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师长因为战术和纪律问题争执，但两人私下里却有种不打不相识的敬重。上次失利，赵刚肯定没少批评，但记忆里也有两人一起喝酒、互相拍桌子的场面。

　　“死不了。”李云龙模仿着原主的口气，简短地回答，然后目光扫过两人，“听说……老子就躺了两天，家里就吵翻天了？”

　　张大彪脸上有点挂不住，瓮声瓮气地说：“老李，不是我们要吵！是实在没办法了！弟兄们伤亡太大，弹药见底，鬼子攻势一点没停！再守下去，咱们老底子都要打光了！老邢（副师长邢志国）也急得嘴上起泡！”

　　赵刚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平稳但不容置疑：“老李，困难大家都知道。但没有上级命令，擅自放弃阵地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是原则问题，也会严重动摇军心。我们必须坚守待援，相信上级会有安排。”

　　“待援？援兵在哪？弹药在哪？”张大彪有点急了，“赵政委，不能光讲原则让弟兄们送死啊！”

　　“这不是送死！这是军人的职责！”赵刚的语气也强硬起来，“我们现在撤退，很可能导致全线动摇，后果更不堪设想！”

　　眼看两人又要顶起来，李云龙感到一阵心烦意乱，猛地一捶床板（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这一吼带着原主那股特有的蛮横和煞气，顿时把两人镇住了。

　　李云龙喘着粗气，目光在张大彪和赵刚脸上来回移动。他知道，必须立刻稳住局面。内讧是最大的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两个灵魂冲突带来的眩晕感，思路反而清晰了一点。不能蛮干，也不能空谈。得先搞清楚到底还剩多少家底。

　　“吵！吵能解决问题吗？”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大彪！”

　　“到！”张大彪下意识地挺直身体。

　　“你，立刻带上你的人，给老子去各团跑一趟！不是听汇报！是亲自去看，去数！老子要确数！还能喘气的、能拿枪的还有多少个？步枪子弹每人平均还剩几发？手榴弹还有几箱？机枪还能不能响？粮食还能撑几天？伤员有多少是能简单处理一下再上阵的？给你两个时辰，给老子弄清楚！摸不清楚别回来见老子！”

　　这命令具体、粗暴，却异常清晰，完全符合原主的风格，但那种对“确数”的极端强调，又隐隐透着一丝不同。

　　张大彪愣了一下，他本以为师长醒了会立刻决定是打是撤，没想到是先派他去当“计数员”。但这命令又确实挠到了他的痒处，他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打仗。“是！保证完成任务！我这就去！”他敬了个礼，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赵刚！”李云龙又看向政委。

　　赵刚目光微动，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稳定军心是你的事。告诉弟兄们，老子李云龙还没死！2师的天塌不下来！谁敢在这个时候当软蛋、散布谣言，动摇军心，不管他是谁，你按纪律严格处理，老子绝不护短！”他先肯定了赵刚的工作。

　　接着话锋一转：“但是！老赵，后勤补给这根弦，你得给老子绷紧了！立刻，马上，再给上级发报，不，直接派人去催！把咱们的困难，弹药存量、伤亡情况，给老子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报告上去！哭穷！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别他娘的不好意思！告诉上级，再没补给，2师真要打光了！这不是讨价还价，这是实际情况！”

　　他这话既支持了赵刚稳定军心的职责，又把催要补给这个棘手但至关重要的任务明确交给了赵刚，并且给出了“哭穷”的具体策略。

　　赵刚深邃地看了李云龙一眼。他感觉今天的李云龙有点不一样，虽然还是那么粗鲁，但思路似乎更清晰，更注重实际困难了。他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军心稳定工作我会做好。补给问题，我亲自安排人去催，并且加大通讯力度。”

　　“去吧。”李云龙疲惫地挥了挥手，“具体是打是撤，等大彪把情况摸清楚，咱们再议。没弄清家底之前，谁也别再嚷嚷！”

　　赵刚没再多说，敬了个礼，也转身离开了。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更沉稳了一些。

　　棚屋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小石头看着李云龙，眼睛里满是星星：“师长，您真厉害！几句话，参谋长和政委都乖乖听话了！”

　　李云龙却没有半点得意，只觉得无比的疲惫和沉重。他知道，这只是暂时压下了分歧。真正的难题，在那份即将到来的“确数”报告里。那很可能是一份令人绝望的报告。

　　而他，这个冒牌师长，又能有什么回天之力呢？

　　他缓缓躺回去，手指无意识地又触摸到内衬口袋里那个冰冷的U盘。

　　外面的风呜咽着，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又像是某种巨大危机逼近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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