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玉清山门如同宇宙背景中一块沉默的青黑色礁石，悬停在马库拉格星系外围的卫星阴影里。山门内部，新生的太初元气缓缓流淌，带着一种沉静的、观察般的韵律。所有弟子都接到了严令，保持最高戒备，非必要不得离开山门范围，不得主动释放任何神识或能量波动。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中，却又奇异地被太初元气的包容特性所中和，转化为一种深沉的专注。

　　问道殿内，青玄子闭目端坐，周身光晕与中央灵脉晶柱的青黑色黯晖同步流转，仿佛他已与整个山门化为一体。他的绝大部分心神，并非在戒备外界庞大的帝国舰队，而是遥遥锁定着马库拉格行星上，那座最宏伟的堡垒深处，那一枚被他悄然送出的玉简。

　　他在等待。并非等待战争，而是等待一个…答案。一个关于此界最杰出“理性”造物，面对异质“道”念时，会作何反应的答案。

　　马库拉格，荣耀堡，原体私人沉思室。

　　罗伯特·基里曼挥退了最后一位汇报的将领，揉了揉因长时间处理政务而酸胀的眉心。堆积如山的数据板几乎要将他的办公桌淹没，每一份都关系着亿万生灵的存亡，关系着帝国这艘破船能否在风雨飘摇中多坚持一刻。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角，落在了一枚之前未曾注意的、材质温润、散发着微弱凉意的青色玉片上。它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谁送来的？为何没有触发任何警报？

　　高度理性的本能让他立刻警惕起来。他拿起玉简，入手微沉，触感非金非玉，其内部似乎蕴含着某种极其稳定却又深邃的能量结构。他尝试用动力甲内置的扫描仪进行分析，反馈的结果却是一片混乱的乱码和“能量读数：未知，威胁等级：无法判定”的警告。

　　基里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调动起原体的超凡感知力，小心翼翼地探向玉简。

　　没有陷阱，没有恶意能量，也没有灵能污染。

　　只有…信息。一种以难以理解的方式直接烙印在载体深处的、蕴含着奇特韵律的信息流。

　　他集中精神，尝试解读。

　　下一刻——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古老、晦涩、却又直指核心的音节和意境，如同无声的惊雷，直接轰入基里曼高度发达的大脑处理核心！

　　“！！！”

　　基里曼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那双如同冰冷蓝宝石般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剧烈冲突的光芒！

　　这不是低级的心灵蛊惑，也不是混沌的亵渎低语！这是一种…哲学！一种自成体系、逻辑严谨、却与他所认知的一切、与他毕生信仰和实践的一切完全相悖的宇宙观和方法论！

　　“无为而治”？ 与他事必躬亲、严格规划、高效管理的实用主义根本冲突！帝国需要的是绝对的控制和秩序，而不是“放任”和“自然”！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与他作为军事统帅、强调竞争、征服、毁灭敌人的军国主义完全相反！帝国的生存建立在永不停止的斗争之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冰冷残酷的视角，似乎隐隐印证着宇宙的黑暗，却又彻底否定了他父亲（帝皇）为人类存续而付出的巨大牺牲与情感！这是一种…绝对理性到令人心寒的“公正”！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这种辩证的思维，动摇着他非黑即白、敌我分明的绝对世界观！难道混沌也有其存在的“道理”？难道帝国的苦难是其强大的必要条件？荒谬！

　　每一个句子，都像是一把沉重而精准的锲子，狠狠砸在他那由逻辑、效率、责任、忠诚构筑的、坚不可摧的思想壁垒之上！

　　“呃啊…” 基里曼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感到一阵剧烈的、源自思维深处的头痛！他的超大脑脑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试图理解、分析、驳斥这些异端邪说！

　　逻辑引擎在咆哮！无数数据流在碰撞！他能轻易找出这些观点在帝国现实层面的“错误”和“危害性”，他能列举出无数例子证明“无为”会导致混乱，“不争”会引来毁灭，“天地不仁”会否定一切奋斗的意义…

　　但是…

　　但是为什么…这些话语中蕴含的某种…更深层次的、超越当下现实的智慧，却让他那绝对理性的思维核心，感到一种莫名的…战栗？甚至是一丝…吸引力？

　　仿佛一个终其一生在精心计算如何更好砌墙的工程师，突然看到了“墙”本身可能并非最优解的另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本身，就是对过去所有努力和信念的巨大颠覆和否定！

　　这种认知层面的剧烈冲突，带来的痛苦远胜于肉体的伤害！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身躯在沉思室内烦躁地踱步。动力甲伺服系统发出沉闷的嗡鸣。他试图将这些“毒素”排出脑海，但它们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引发新的逻辑悖论和疑问。

　　“为了帝皇…为了人类…” 他习惯性地用信仰加固自己的思维，但这一次，效果似乎不那么绝对了。那句“天地不仁”如同幽灵般回荡，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帝皇的牺牲，究竟是出于对子民的“仁”，还是某种更宏大、更冰冷…更接近“天道”的…不得已？

　　“不！这是异端的蛊惑！是瓦解意志的毒药！” 基里曼猛地一拳砸在合金墙壁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墙壁凹陷下去，他的拳峰也渗出蓝色的血液。

　　他必须摧毁它！立刻！马上！

　　他拿起那枚玉简，手中凝聚起足以粉碎金刚的力量…

　　但就在力量即将爆发的瞬间，他停住了。

　　摧毁，是不是一种…“下士闻道，大笑之”的体现？是不是证明了自己…无法面对这种思想的挑战？

　　一个更冷静、更深处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了解你的敌人。 尤其是拥有如此…奇特力量的敌人。这玉简是情报，是了解那个“青冥”实体思维模式的关键窗口。

　　理性的天平开始倾斜。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剧烈的头痛。他拿着玉简，走到一个绝对隔绝、布满反灵能符文和逻辑防火墙的超级沉思者阵列前。这是他用来了推演最复杂战局和分析最危险异端科技的地方。

　　他将玉简放入一个特制的分析槽中。

　　“全面分析！结构、能量、信息编码方式…尤其是其内部蕴含的…逻辑病毒模式！” 他下令道。

　　超级沉思者阵列全力开动，冰冷的二进制洪流如同银河般奔腾！

　　然而，下一秒——

　　“警告！检测到超高阶信息熵！逻辑结构无法解析！”

　　“警告！信息流蕴含悖论性自指结构！分析程序陷入递归死循环！”

　　“警告！检测到…‘道’…‘德’…‘无’…‘有’…等无法定义核心概念冲击！逻辑引擎过载！防火墙被渗透性绕过！”

　　“警报！警报！核心数据库遭受污染！部分文件被自动标记为‘非常道’、‘非恒名’！请求立刻终止分析！立刻…”

　　“滋啦——！！！”

　　一阵刺眼的电火花从分析槽和数个终端屏幕上爆出！整个超级沉思者阵列冒起滚滚青烟，系统警报凄厉地尖叫着，陷入了彻底的死机与混乱！

　　基里曼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冒着黑烟的昂贵设备。他最强的分析工具，竟然…被一段“经文”给…说死机了？！

　　这不是能量攻击，不是病毒入侵，而是更根本的…逻辑层面的碾压？！一种他的科技和逻辑完全无法理解、无法处理的“信息”形态？！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一丝…惊悸，涌上基里曼的心头。

　　这个“青冥”，它拥有的力量，完全超出了帝国的认知范畴！它甚至不需要动用舰队和武器，仅仅是一段思想，就能让帝国的精英和最先进的科技陷入瘫痪！

　　他缓缓后退几步，看着手中那枚依旧温润、没有丝毫能量波动的玉简，眼神无比复杂。

　　愤怒、警惕、挫败、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以及最深重的无力感。

　　他意识到，帝国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有史以来最奇特、最危险的敌人。它不来自混沌，不来自异形，而是来自…另一种宇宙法则本身。

　　他不能再贸然行动。他需要更谨慎地评估。他需要…理解。

　　基里曼沉默地站在原地良久，最终，他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一件极度危险的双刃剑，将那枚玉简收入一个特制的、隔绝一切的铅盒之中。

　　他需要召开一次最高级别的内部会议。但会议的主题，恐怕将不再是单纯的“如何毁灭”，而是…

　　“传令，”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召集智库长、首席牧师、各连连长…以及…随军学者和历史学家。”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他需要不同角度的见解。甚至包括那些他平时并不怎么看重的、“软弱”的人文领域视角。

　　做完这一切，基里曼走到窗边，望向马库拉格井然有序的城市和远方的星空。他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无尽的距离，看到那颗卫星阴影后的存在。

　　他的内心，不再只有战士的决绝，更多了一层思想者的沉重迷茫。

　　而在他身后，那铅盒中的玉简，仿佛一个沉默的、永恒的问题，静静地躺在那里。

　　玉清山门内。

　　青玄子缓缓睁开了眼睛，笼罩在光晕下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看”到了基里曼那剧烈的思想冲突，看到了超级沉思者的崩溃，也看到了他最终收起玉简、召集学者而非将领的抉择。

　　“理性…虽僵，未死。” 青玄子淡淡评价，“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此子，或非不可救药。”

　　他并未因对方暂时的困惑而欣喜，也未有丝毫轻视。那平静的目光，仿佛一位老师，看到了一个天资极高却误入歧途的学生，第一次对固有的答案产生了真正的疑问。

　　疑问，便是悟道的开端。

　　“时机未至。” 青玄子再次闭上双眼，“静观其变。”

　　山门依旧沉默地悬浮在阴影中，如同一个巨大的、等待回音的疑问符。

　　而在偏殿，卢克清朗的诵读声隐隐传来：“…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太初元气随之悠然流转。

　　思想的飓风，已在基里曼和帝国的核心刮起，其影响将远比任何战争更加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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