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鹰与蝉

　　巧工阁的深夜，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微哔啵声。

　　霍天生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楚巧儿娇小的身躯，趴在巨大的，铺满了图纸的木案上，已经沉沉睡去。

　　她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支早已被磨秃了头的炭笔，脸颊边，沾着一块不知何时蹭上的墨迹，像一只贪玩后累坏了的小花猫。

　　她身前的图纸上，画着一个更加精密，也更加复杂的锅炉结构，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与推演公式。

　　霍天生走上前，目光在那张睡得毫无防备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睑下那片淡淡的青黑，和那因为长期废寝忘食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嘴唇。

　　他俯下身，想要将她抱回内室的软塌。

　　“不对……齿轮比不对……压力会过载……”

　　怀中的少女，忽然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梦呓，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仿佛在梦中，也还在与那些冰冷的机械结构较劲。

　　霍天生停下了动作，不禁莞尔。

　　这个傻丫头。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黑色大氅，动作轻柔地，为她盖上。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让她好好睡上一觉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

　　是骆齐峰。

　　他的出现，让整个阁楼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墨神。”

　　骆齐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用火漆密封的竹筒，双手呈上。“北境，八百里加急。”

　　霍天生脸上的那一丝温柔，瞬间褪去。

　　他接过竹筒，捏碎火漆，展开了里面那卷薄如蝉翼的帛书。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那张总是平静如深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杂着震惊、不敢置信、以及一丝……棋逢对手的凝重的神情。

　　帛书上的内容很简单。

　　一张图。

　　一张由鹰巢的顶尖画师，根据缴获的实物，临摹出的，“神威弩”的结构分解图。

　　图的旁边，附着一份详细的战报。

　　荆州战场，陈安亲率五万大军，以三千装备了仿制“神威弩”的锐士为先锋，于泌水之畔，大破庾亮军主力，接连吞并了宛城、新城、魏兴、南乡、南阳、义阳，已然将荆州北部尽收囊中，由于多地接壤益州，对霍天生也造成了不小的威胁。

　　霍天生清楚，他和陈安、桓冲的三方联盟，只是因为瓜分荆州的利益使然，一旦平衡被破，联盟随时都可能奔溃。

　　扬州桓冲则趁着荆州大乱，趁势一举吞并江夏、襄阳两个战略要地，加上霍天生占据的武陵，一时间，荆州只剩下长沙、零陵、桂阳、临贺四地，感受到威胁的交州，果断派大量联军到荆州，与陈安、桓冲的军队进行对抗，庾亮因此大病不起，由其长子庾翼代为执政。

　　战报的最后，是墨安司探子用生命换来的，一个让霍天生脊背发凉的推论。

　　公输坊，已初步破解“神威弩”的核心机密，虽因材料与工艺所限，仿制品威力只有原版的七成，且射程与稳定性大打折扣。但其核心的，连发与省力的结构，已被完全掌握。第一批五百架仿制品，已投入量产。

　　霍天生将那张帛书，缓缓地，攥成了一团。

　　他输了。

　　在这场看不见的，关乎技术渗透与反渗透的战争中，他输得彻彻底底。

　　他原以为，自己最大的优势，是领先这个时代千年的知识。他可以用这些知识，降维打击任何一个对手。

　　可他忘了。

　　这个时代，同样有天才。

　　陈安，就是这样一个，足以让他都感到棘手的，绝世枭雄。

　　霍天生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身影。

　　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眼底却藏着无尽深渊的男人。那个在雍州的军营里，仅仅只是通过他平日里那些不起眼的“小动作”，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异类”气息的男人。

　　他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费尽心机金蝉脱壳，从他的眼皮子底下，诈死逃脱。

　　他以为自己从此天高海阔，却没料到，那只北方的雄鹰，它的利爪，它的目光，竟从未有半分离开过自己。

　　骆齐峰的墨安司，在他的倾力扶持下，也不过是将将把触角伸出益州。而陈安的鹰巢，竟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到了他最核心的，守备最森严的南中基地。

　　甚至，连“神威弩”这种最高级别的机密，都能被他们，用如此惨烈的代价，硬生生地窃取出去。

　　这不是简单的仿制。

　　图纸画得如此详尽，每一个零件的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只有一个可能。

　　内鬼。

　　一个身处高位，能够接触到墨研署最核心机密的内鬼。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霍天生的脊椎骨，寸寸攀升。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执棋的人。

　　直到此刻，他才悚然惊觉，这盘棋上，自始至终，都还有另一个，与他同样强大的对手。

　　一个，真正有资格，与他坐在这张赌桌上，一决生死的对手。

　　他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所有的震惊与恼怒，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燃烧着熊熊战意的澄澈。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标满了各种符号的南中地图前。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纯粹的技术壁垒，是靠不住的。

　　陈安能破解他的神威弩，就能破解他未来更多的“神器”。

　　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在陈安彻底消化掉这些技术，将它们转化为真正的战争实力之前，用自己已经形成的，碾压性的工业优势，将他，连同他那座正在崛起的北方王朝，彻底碾碎！

　　“墨龙道”的计划，必须提速！

　　南中基地的产能，必须以一种不计代价的方式，疯狂扩张！

　　他需要更多的神钢，更多的雷鸣，更多的，能让这个时代所有军队都为之战栗的，钢铁洪流！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那条象征着“墨龙道”的，蜿蜒的红色线条之上。

　　那不再是一条路。

　　那是他的生命线。

　　也是他，与那个北方的宿敌之间，不死不休的，角逐天下命运的，赛道！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还在木案上沉睡，对这一切都毫无所知的少女。

　　那张沾着墨迹的，天真无邪的睡颜，与帐外那座日夜不息，吞吐着火焰的巨大熔炉，形成了最诡异，也最和谐的画面。

　　霍天生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想赢。

　　不仅仅是为了天下，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理想。

　　更是为了，守护住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蝉，在鹰的阴影下，看似脆弱，却用它最执着的鸣叫，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而他，霍天生，便是那只，即将与雄鹰，争夺整片天空的，最执着的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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