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神女与藩篱

　　益州城，变了。

　　它不再是那座在南北夹击的战火边缘，瑟瑟发抖的孤城。

　　它是一头被彻底唤醒的巨兽。

　　在霍天生那钢铁般的意志下，这座沉睡了百年的古老城池，正日夜不休地轰鸣着，贪婪地汲取着周遭的一切，疯狂生长。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曾经弥漫的恐惧与绝望，被一种滚烫的，近乎狂热的激情所取代。

　　百姓的谈资，彻底变了。

　　他们不再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惶惶不可终日地议论着北方的屠夫陈安，东边的枭雄桓冲。

　　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红光，是挺直的腰杆，是一种发自肺腑，与有荣焉的自豪。

　　“听说了吗？昨日‘墨龙道’又往前铺了三里！”

　　“何止！墨研署那边又出了新神器，叫什么‘水泥’，和上沙石，半天就变得比石头还硬！”

　　“神迹，这都是神迹！”

　　更引人注目的，是城中各处，那些由民众自发捐资，由最顶尖的石匠精心雕琢而成的石像。

　　一座，拔地而起，巍峨耸立。

　　那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神只，左手持书卷，右手按长剑，目光穿透云层，悲悯地俯瞰着脚下芸芸众生。

　　他们称其为，“墨神”。

　　另一座，则是一位面容温婉的女子，雕像的线条柔和到了极致。

　　她手捧着沉甸甸的麦穗，眼眸中是化不开的慈悲。

　　百姓们在她的像前祈福，称她为，“昭慈神女”。

　　南院。

　　一池春水被微风吹皱，漾开圈圈涟漪。

　　王昭宁正对着池边，用一把小巧的银剪，细细修剪着一盆名贵的君子兰。

　　自从霍天生领军南下，她便将自己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了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之中。

　　一场由她一手发起，名为“慈善”的战争。

　　如今的慈安堂，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能在城门口施粥赠药的简陋草台班子。

　　它变成了巨大的纺织工坊，变成了灯火通明的刺绣学堂，变成了一座收容了数千孤儿寡母，拥有自己独立武装护卫的，庞然大物。

　　一个商业上的托拉斯。

　　她动用了王家那张深植于天下，盘根错节的商业网络。

　　工坊里日夜不休产出的布匹、名满天下的蜀绣，通过一条条隐秘的商路，以一个极其公道的价格，卖给那些依旧愿意冒险与益州通商的行脚商人。

　　换回的，是堆积如山的钱粮。

　　这些钱粮，又被她毫不犹豫地投入到更大规模的扩张之中。

　　一个完美的，可以不断自我造血的闭环。

　　霍天生以雷霆手段，封锁了益州对外的一切官方通道。

　　她便用自己的人脉与手腕，在铜墙铁壁之上，撬开了一条条只属于她自己的地下商路。

　　她甚至在霍天生偶然提及的那个“内循环经济”的模糊概念中，嗅到了足以改变格局的巨大商机。

　　一种名为“慈安宝券”的代金券，开始在益州城内试点发行。

　　凭此券，可以在城中所有与慈安堂有深度合作的米铺、布庄、药店，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换取货物。

　　起初，应者寥寥，百姓们充满了疑虑。

　　可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真的用九张宝券买到了过去需要十贯钱才能买到的米面时，这股风潮，便再也无法遏制。

　　星星之火，骤成燎原之势。

　　王昭宁的声望，在益州城数以十万计的底层百姓心中，几乎要与那位被奉为神明的夫君，并驾齐驱。

　　她享受这种感觉。

　　享受那种走在街上，无数人发自内心投来的，那种混杂着爱戴、敬仰，甚至膜拜的目光。

　　可她的心里，总有一根刺。

　　一根深深扎进肉里，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都在隐隐作痛的刺。

　　楚巧儿。

　　那个她从未见过，甚至连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一无所知，却仿佛无时无刻不占据着她夫君全部身心的女人。

　　“夫人，巧工阁那边，又把您送去的东海明珠和天山雪莲，给退回来了。”

　　侍女小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里压抑不住的，是愤愤不平。

　　“还是那个叫李易阳的牛鼻子老道！说什么‘巧工仙子’正在闭关参悟天机，不宜被俗物打扰。哼，连门，都不让咱们的人进！”

　　王昭宁修剪花叶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

　　指尖那柄锋利的银剪，刃口距离一片娇嫩的叶片，只差分毫。

　　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她以“体恤工匠辛劳”为名，向那个神秘的巧工阁示好。

　　她送去的，是世间最顶级的奇珍异宝，是连她自己都未曾舍得动用的稀世之物。

　　可每一次，换回的都是那句冰冷而又不容置疑的拒绝。

　　巧工仙子？

　　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王昭宁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她不信。

　　她从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断绝了七情六欲的仙女。

　　一股夹杂着浓烈妒意的无名之火，在她胸腹间翻涌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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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她将手中的银剪重重拍在石桌上，清脆的声响让一旁的小环噤若寒蝉。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几乎就要发作。

　　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霍天生临走前，那双深邃得如同星海的眼眸。

　　那眼眸里，是毫无保留的，沉甸甸的“信任”。

　　不行。

　　不能急。

　　她一遍遍告诫自己，决不能让那个男人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向那个男人证明。

　　证明她王昭宁，才是那个最懂他，也最能辅佐他君临天下的女人。

　　她缓缓阖上眼，再次睁开时，所有的情绪都已被压入心底最深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温婉动人，悲天悯人的笑容。

　　“罢了，仙子清高，我等凡人，不去打扰便是。”

　　她重新拿起银剪，看着那盆经过她精心修剪，显得愈发清雅脱俗的君子兰，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光。

　　你擅长造物，我便执掌人心。

　　我倒要看看，在夫君的心里，究竟是那些冰冷的钢铁更重，还是这温暖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人间烟火，更能让他留恋。

　　就在王昭宁苦心经营着她的“慈善帝国”，在另一片无声的战场上，与那个素未谋面的情敌暗暗较劲时。

　　益州城那刚刚建立不久的虚假宁静，被一道疯狂的蹄声，悍然撕碎。

　　一匹快马！

　　它卷着一路的烟尘与血腥气，从南方的崇山峻岭之中，疯了般地冲入了城门！

　　“报——！”

　　“南中急报！十万火急！”

　　信使那嘶哑得如同破锣般的吼声，划破长空。

　　正在慈安堂内，亲自教导着几十名孤儿识字的王昭宁，听到这声穿透了层层屋舍的嘶吼，身体猛然一僵。

　　手中的书卷，“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她猛地起身，不顾一切地快步走到门口。

　　她看到了。

　　看到那匹神骏的战马口吐白沫，四蹄发软，几乎就要力竭倒毙。

　　更看到了马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他残破的甲胄上，赫然插着一支属于南蛮部族的，淬了剧毒的乌黑毒箭！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的指尖一片冰凉。

　　她知道，出事了。

　　她那安稳了太久的“后院”，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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