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温暖

　　时间在“乾坤景致”公司里，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合并景玄设计的事项被提上正式议程，资产评估、谈判，千头万绪。

　　新接的几个高端小区园林项目也陆续进入施工阶段，现场协调、材料调度、质量监管，压力巨大。

　　张青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高速运转着，用繁重的事务填满每一天的每一个空隙。

　　财务部作为支撑这一切运转的核心部门之一，同样忙碌不堪。

　　廖凯对工作要求极高，报表数据必须精准到小数点后两位，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对于新入职的刘欢来说，这里的学习曲线陡峭得令人窒息。

　　但她没有抱怨。她知道自己专业背景薄弱，就花了更多的时间。

　　别人下班了，她工位上的灯往往还亮着。

　　她对着电脑屏幕，一点点核对凭证，学习复杂的财务软件，将廖凯交代的数据，分门别类，做成格式规范、重点突出的报表。

　　遇到不懂的，她要么查资料，要么虚心向部门里其他老同事请教，笔记记了厚厚一本。

　　起初，廖凯对她做的报表还会用红笔圈出不少需要修改的地方。

　　渐渐地，红圈越来越少。一个月后，刘欢提交的一份关于某个小区项目成本分析的简报，结构清晰，数据详实。

　　甚至附上了她自己对于某些潜在超支风险的简单标注。

　　廖凯看完，推了推眼镜，难得地没有提出修改意见，只是说了句：“这份可以，下次按这个标准来。”

　　这话传到刘欢耳朵里，她只是轻轻松了口气，继续埋头处理下一份单据。

　　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欣喜，只是更加专注地投入工作。

　　她的努力和进步，部门里的同事都看在眼里。

　　最初因为她特殊“背景”而产生的一点微妙看法，也渐渐被对她踏实和认真的认可所取代。

　　张青的办公室，灯也总是亮到很晚。

　　他胃不好。

　　这是以前巫敏在的时候，就时常念叨的事情。

　　那时候她总会变着法子给他煲各种养胃的汤水，盯着他按时吃饭。

　　现在，没有人再念叨这些了。

　　他常常忙得忘记吃饭，或者随便扒拉几口冷掉的盒饭应付了事。

　　胃部时不时传来的隐痛，被他刻意忽略，当作是身体另一种形式的背景噪音，与心口的空洞麻木并存。

　　不知从哪天开始，张青晚上加班时，会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保温杯。

　　不是他平时用的那个。是一个素色的，看起来挺普通的保温杯。

　　他第一次注意到时，微微蹙了下眉，没有理会。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他终于在一次深夜，伸手拿过了那个杯子。

　　入手是温热的。打开杯盖，一股淡淡的、带着药草清香的温热气息飘散出来。是养胃茶。

　　和他以前喝过的某种配方很像，味道温和，不刺激。

　　他没有问是谁放的。财务部加班的人不少，廖凯有时候也会留到很晚。

　　他沉默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有些不适的胃里，带来一丝短暂的熨帖。

　　但这感觉很快就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他不需要这种额外的关心，不需要任何形式的特殊对待。

　　他将杯子放回原处，继续看文件。

　　然而，那个保温杯，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里面的茶水温热适中。

　　他开始隐约察觉到，每次他晚上离开办公室，或者去会议室开会回来，那个素色的保温杯似乎就会被换掉，重新装满。

　　他有一次提前结束一个简短的电话会议回到办公室，正好看到刘欢略显匆忙地从他办公室离开的背影。

　　他站在原地，没有叫住她。

　　他看着桌上那个重新冒着微弱热气的保温杯，久久没有动作。

　　与景玄设计合并的谈判，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

　　涉及核心利益分配和未来管理架构，双方僵持不下。

　　为了打破僵局，张青不得不亲自出面，参与了跟朱总几位股东的应酬。

　　酒桌上是没有硝烟的战场，觥筹交错间，是利益的博弈和人情的试探。

　　张青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

　　他酒量很好，但连着几场喝下来，加上本身伤势未愈，精神状态也不好，这天晚上，他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钱坤扶着他从饭店出来时，他已经醉得厉害，脚步虚浮，大部分重量都压在钱坤身上。

　　夜风一吹，胃里翻江倒海，他扶着路边的树干，吐得一塌糊涂，脸色苍白得吓人。

　　钱坤自己也喝了不少，还要开车，看着张青这副样子，眉头紧锁。

　　他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叫个代驾，再找人帮忙照顾张青。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公司财务部一个同事打来询问明天会议的一个数据。

　　钱坤接电话的间隙，看到不远处，刘欢正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似乎是刚加完班回家路过这里。

　　钱坤犹豫了一下，等电话打完，他朝着刘欢招了招手。

　　刘欢小跑过来，看到醉得不省人事、狼狈不堪的张青，脸上写满了惊讶和担忧。

　　“钱总，张总他……”

　　“喝多了。”钱坤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这样子也没法好好送他回去。”

　　“他家地址你知道吧？就是公司后面的那个别墅。”

　　“能不能麻烦你，打个车送他回去？我这边还得去公司处理点急事。”

　　刘欢看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张青，点了点头：“好，钱总您放心，我送张总回去。”

　　钱坤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再多说，把自己的车开走了。

　　刘欢费力地搀扶起张青，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帮忙把张青塞进后座。

　　一路上，张青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嘴里偶尔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听不真切，但那痛苦的神情，让刘欢的心也跟着揪紧。

　　到了别墅，刘欢付了车费，又艰难地把张青扶下车，搀着他走到门口。

　　从他口袋里摸出钥匙，试了几次才打开门。

　　别墅里一片黑暗，寂静冰冷。

　　她摸索着打开玄关的灯，扶着张青，想把他送到客厅的沙发上。

　　就在她弯下腰，试图让他躺好的瞬间，张青忽然动了一下，手臂无意识地抬起，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很大，抓得她有些疼。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没有焦点，酒精和深重的疲惫模糊了他的神智。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到一个模糊的、带着温暖气息的身影。

　　一个他刻入骨髓的名字，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滚了出来，破碎而沙哑：

　　“敏……别走……”

　　刘欢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手腕上传来的力度和那一声充满绝望和依恋的呼唤，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心脏。一

　　股酸涩猛地涌上鼻腔，她咬住了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僵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挣脱。

　　张青似乎把她当成了唯一的浮木，紧紧抓着她的手。

　　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低声地、反复地喃喃：“别离开我……对不起……对不起……”

　　那声音里的痛苦和脆弱，是刘欢从未想象过的。

　　她看着他因为醉酒和痛苦而扭曲的侧脸，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难过，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悸动。

　　过了好一会儿，张青的力气似乎耗尽了，抓着她手腕的手慢慢松开。

　　身体一歪，倒在沙发上，再次陷入了昏睡。

　　刘欢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他刚才用力的触感和温度。

　　她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混乱的心情。

　　然后，她默默地帮他脱掉鞋子，找了个靠枕垫在他头下，又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在茶几上，触手可及。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沙发边，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张青，关掉了玄关的灯。

　　轻轻带上门，离开了这座冰冷而空旷的别墅。

　　第二天早上，张青在剧烈的头痛和胃部不适中醒来。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入他的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客厅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昨晚的记忆支离破碎，他只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最后是钱坤扶他出来的……然后呢？

　　他坐起身，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目光扫过茶几上的那杯水。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手腕上，一道隐约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

　　一些模糊的片段猛地撞进他的脑海，黑暗中抓住的手腕，那个被他错认的身影。

　　他脱口而出的名字，还有那不受控制的、暴露无疑的脆弱……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这时，手机响了，是钱坤打来的。

　　“醒了？昨晚没事吧？我让刘欢送你回去的。”

　　张青握着手机，手指收紧。果然是她。

　　一整天，张青都处在一种低气压中。

　　他无法不去想昨晚那个失控的自己，无法不去想那个被错认的瞬间，以及刘欢当时可能的反应。

　　这种失控让他感到愤怒，对自己，也对那个窥见了他最不堪一面的旁观者。

　　下午，他在走廊里遇到了抱着一叠文件去复印的刘欢。

　　刘欢看到他，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低声打了个招呼：“张总。”

　　张青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不太自然的表情，看着她刻意避开的视线。他知道，她都记得。

　　一种混合着尴尬、懊恼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比平时更加生硬、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开口说道：

　　“谢谢。”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三个字，声音更低：

　　“还有，对不起。”

　　说完，他没有等刘欢回应，便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步伐很快，像是要逃离什么。

　　刘欢站在原地，抱着沉重的文件，看着他迅速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那声道谢很冰冷，那声对不起也很沉重。

　　她知道，那层他精心维持的、将所有人隔绝在外的冰墙，因为昨晚那个意外的插曲，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但这道裂痕，是通向温暖，还是引向更深的严寒，她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手里的文件，忽然变得格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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