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流亡的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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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0年的普林斯顿,新泽西州的秋天。阳光透过高大的橡树,在高等研究院(IAS)新建的哥特式建筑群的红砖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里的空气清新、宁静,与欧洲大陆正在经历的、将文明拖入深渊的惨烈战火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反差。普林斯顿成了战乱中一块珍贵的、暂时的和平绿洲,一个由洛克菲勒基金会等力量艰难维系的思想避难所。大批欧洲顶尖学者,包括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库尔特·哥德尔、约翰·冯·诺依曼,以及我们的主角——赫尔曼·外尔,已在此栖身。

  然而,战争的阴影无处不在。它萦绕在每一位流亡学者紧锁的眉宇间,回荡在每一封来自故土却突然中断的家书背后,沉淀在每一次关于欧洲同事命运的不安低语中。原定于该年举办的国际数学家大会(Icm)早已无限期推迟,全球性的学术交流网络被彻底撕裂。在人类理性看似最黑暗的时刻,一个决定被做出了——一个近乎悲壮、充满象征意义的决定。

  在赫尔曼·外尔的极力主张和奔走下,第四届黎曼猜想致敬讨论会,决定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强行召开。

  这不再是一次通常意义上的学术会议。没有盛大的开幕式,没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数百名参与者,没有政府或学术机构的官方贺电。它更像是一次秘密的守夜,一次流亡中的弥撒。与会者名单极短,仅限于已抵达美国的、与黎曼猜想研究最核心相关的寥寥十数人:赫尔曼·外尔、卡尔·西格尔(历经周折最终得以离德)、理查德·库朗(也已流亡)、以及几位最顶尖的美国同行和年轻助手。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握手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知未来的深切忧虑。

  会议地点被安排在研究院一间最僻静的小型研讨室。没有悬挂任何旗帜,唯一的装饰,是外尔坚持带来并悬挂在黑板侧上方的、那两幅已然有些磨损的伯恩哈德·黎曼与艾莎·黎曼的肖像。肖像中的父女俩,带着他们那个时代的沉静与深邃,凝视着这间挤满了流亡者、弥漫着创伤与坚韧的房间,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人类理性的命运。

  外尔站起身,走向讲台。他比几年前在苏黎世时苍老了许多,脸上刻满了背井离乡的疲惫与忧思,但那双眼睛依然燃烧着不屈的智力之火。他没有用任何开场白,而是用略带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直接宣告:

  “先生们,我们在此聚集,并非遵循日程,而是履行誓约。”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凝重而熟悉的面孔。

  “Icm可以延期,国界可以封锁,战争可以摧毁城市,但黎曼讨论会,必须召开。”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为什么?因为这座圣殿,它从不真正存在于哥廷根、苏黎世或普林斯顿的任何一座建筑之中。它建立在对绝对真理的共同信念之上。只要这份信念仍在,只要还有数学家愿意为之思考,圣殿就永不倒塌。”

  “我们今天的人数,是历届最少。”外尔继续道,语气中没有任何伤感,只有钢铁般的意志,“但我们所代表的,不是某个国家或机构的荣誉,而是数学本身在人类文明中的存续。我们在此所做的每一次报告,所进行的每一次讨论,都是对正在发生的非理性浪潮的最有力的抵抗,是对我们失散的、乃至可能已罹难的同行们的最深切的致敬。我们在此证明:真正的世界不毁,数论永恒!”

  这番话,彻底定下了会议的基调。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学术交流,这是一次庄严的宣告,一次文明的坚守。接下来的报告,就在这种混合着巨大悲怆与极致理性的独特氛围中展开。

  卡尔·西格尔走上了讲台。他面容清癯,眼神比以往更加锐利,也更深沉。他没有带来任何关于“西格尔公式”或类似宏大框架的演讲。在如此背景下,任何形式的学术炫耀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是一种亵渎。他带来的,是一份极其精细、严谨、甚至有些枯燥的工作报告:关于黎曼手稿中某一页特定演算的严格化与补充证明。

  他的声音平稳,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外界的天崩地裂与他无关。他详细地展示了他如何用现代复分析工具,一步不漏地、填补了黎曼在一个关于ξ函数积分表示上的“跳跃”。没有激昂的宣告,没有前景的展望,只有绝对的严格,极致的精确,以及对历史文本一丝不苟的尊重。

  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深刻理解这份“枯燥”之下所蕴含的巨大力量与深意。在西格尔那冰冷逻辑的演绎中,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抵抗——用理性的绝对严谨,对抗世界的彻底疯狂。西格尔是在用他的方式宣告:无论外界如何,数学的标准不容降低,对真理的追求不容丝毫懈怠。他的每一个定理,每一个引理,都是投向非理性深渊的一枚理性的炸弹。

  会议没有热烈的掌声,只有报告结束后,长时间的、沉思般的寂静,以及与会者之间沉重的、会意的点头。这寂静,比任何欢呼都更有力量。

  随后,几位年轻的美国学者也做了报告,内容多与“流形法”的初步尝试和数值验证有关。虽然远未达到革命性的突破,但它们代表了火种的延续。外尔和库朗认真地听着,不时提出尖锐而富有建设性的问题。他们不仅在评估学术内容,更是在审视和培养未来的希望,确保这条艰难的道路上,后继有人。

  会议的最后,没有颁奖典礼,也没有盛大的闭幕词。外尔再次站起身,走到黎曼父女的肖像下。他没有总结学术成果,而是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

  他从讲台下,取出了一本早已准备好的、纸张泛黄的杂志副本——1859年的《柏林科学院院刊》。

  “按照传统,”外尔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庄严感,“在会议的最后,让我们重读原典。”

  他翻到那篇着名的论文《论小于给定数值的素数个数》,开始用清晰的语调,缓缓地、庄重地朗读起来。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定义,每一个公式,每一个猜想,都读得清清楚楚。

  “……很可能,所有的根都是实的。当然,这里需要一个严格的证明……”

  当外尔读到黎曼写下那个着名猜想的句子时,房间里所有人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这一刻,时空被奇异地压缩了。1859年的柏林,1930年代的哥廷根与苏黎世,与1940年流亡中的普林斯顿,通过这篇不朽的论文,连接在了一起。战争、政治、流亡、个人的生死……所有这些似乎都褪去了,只剩下那个纯粹的、永恒的、悬而未决的数学问题,以及人类面对它时,所展现出的那种不屈不挠的、超越时代的理性精神。

  朗读完毕,外尔合上杂志。

  会议结束了。

  人们默默地站起身,没有过多的交谈,依次默默地离开会议室。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经历洗礼后的平静与坚定。他们知道,他们守护了某种比自身生命更重要东西。

  第四届黎曼讨论会,这场在战争阴云下、于流亡之地强行召开的会议,其意义早已超越了任何具体的数学进展。它成为一个传奇,一个符号。它向世界宣告:数学的圣殿,建立在人的心智之中,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思考黎曼猜想,只要还有一群人以如此庄严的方式聚集在一起探讨它,那么,这座圣殿就永不陷落。真正的世界(数学的、理性的世界)不毁,数论(作为人类理性最高追求之一的象征)永恒!

  零点的未尽之路,在战火纷飞的1940年,不仅没有中断,反而在普林斯顿那片小小的绿洲上,被赋予了一层更加悲壮、更加神圣的光辉。这条路,从此不仅通向数学的真理,也通向人类精神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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